沧浪行

作者:心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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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灯烬


      皇城深处,某处临时占据的偏殿。
      这里曾是某个不受宠妃嫔的居所,如今殿门破碎,窗棂染血,殿内陈设东倒西歪,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几盏残破的宫灯勉强提供着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墙壁上飞溅的暗红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惨烈搏杀。
      殿外,喊杀声并未停歇,但已从震天的狂潮变成了零星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与兵器碰撞。大局,似乎已定。
      段柏临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殿门阴影处,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他身上那件玄色重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深红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面甲早已摘下,露出一张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脸。汗水、血污混合着灰烬,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亢奋到极致的冰冷火焰——那是赌上一切、终于撕开猎物喉咙的猛兽的眼神。
      他刚刚结束了养心殿最后的战斗。羽林卫指挥使冯铮的头颅,此刻正悬挂在宫门示众。皇帝萧启胤……那个他曾效忠、也曾蔑视的君王,被他亲手折断双臂,像条濒死的鱼一样,锁进了冰冷的天牢。权力的巅峰,似乎已在他染血的战靴之下。
      “将军。”雷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沉重。
      段柏临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目光依旧穿透破碎的殿门,望向外面火光未熄、依旧混乱的宫城。他在等,等最后的清理,等各处的回报,等……一个尘埃落定的信号。
      “他……带回来了。”雷厉的声音更低了些,侧身让开。
      段柏临这才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殿内一角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铺着一张不知从何处扯来的、沾满灰尘和污迹的厚毡。毡子上,蜷缩着一个人形。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轻飘飘的,像一捧被随意丢弃的枯草,裹在一件同样肮脏的毛毡里。露出的头颅,灰败得如同久经风霜的石膏,没有一丝活气。颧骨高高凸起,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空洞地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两口早已干涸的枯井,倒映着殿顶摇晃的残灯,却映不进一丝光亮。枯槁的嘴唇微微张开,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都像是生命即将彻底断绝前的最后挣扎。
      是谢辞风。
      那个曾经在朝堂上风骨铮铮、清正如松竹的丞相;那个敢于直谏君王、以社稷黎民为念的“皇帝忠犬”;那个被他段柏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段柏临的脚步,第一次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迟疑的脚步,在看清毡子上那“东西”的瞬间,猛地钉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他刚刚还沉浸在胜利与权力巅峰的、滚烫的血液。
      他见过无数种状态的谢辞风。
      朝堂上,他见过他清冷孤傲,据理力争,那双眸子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虚伪;
      朔风城外,他见过他因粮草之事,被自己逼问得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里是压抑的愤怒和固执;
      通州驿站,他见过他因疫病和操劳而显露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深处,依旧燃烧着对某种信念的执着;
      甚至……在黑石矶河滩,他见过他濒临崩溃的疯狂与绝望,咳着血,挥舞着剑,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的惨烈……
      但从未!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谢辞风!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这分明是一具被彻底榨干了所有生机、所有意志、所有属于“谢辞风”这个存在的……空壳!是真正的、油尽灯枯的枯灯!只余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在无边无际的死寂与黑暗中,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一直这样?”段柏临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踩在染血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
      雷厉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他惯常的影子,但此刻,这影子的存在感却异常沉重。他没有直接回答段柏临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与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将军,又看向毡子上那具残破的躯壳。
      “陈嵩带人杀到寒潭殿时,他刚醒不久。”雷厉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字字如锤,砸在段柏临的心上,“高德禄之前‘传旨’,剥夺一切职司,印信移交,让他‘安心’养病。陛下……还特意‘提点’了他,您为江南百姓请命,押上军令状的事。”
      段柏临的瞳孔骤然收缩!皇帝……萧启胤!他在谢辞风临死前,都不忘用这种方式,用他段柏临的行为,去刺激、去摧毁谢辞风最后的心志!让他知道,他为之呕心沥血、背负骂名所做的一切,最终成全的,是他段柏临的“义举”?让他知道,他拼死守护的君王,不仅将他视为弃子,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用这种诛心的方式,碾碎他所有的坚持和……希望?
      一股混杂着暴怒、荒谬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冲上段柏临的咽喉!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
      “陈嵩的匕首,离他心口只差半分。”雷厉继续陈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描绘着最残酷的画面,“爆炸救了命。属下去到时,他……”雷厉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就像现在这样。喂了一粒‘九转护心丹’,但……将军,他的心脉,比太医说的更糟。这不是伤,是……灯油彻底熬干了。”
      灯油熬干了……
      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他誓死效忠、最终却赐他鸩酒、在他濒死时还要诛心的皇帝?
      为了那些在重压下哀嚎、却未必知道他牺牲的黎民?
      还是……为了他段柏临这个视他为死敌、恨他入骨的人,在江南“良心发现”的举动?
      段柏临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沾染的血污仿佛要被他捏碎!他一步步走向那张毡子,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钧枷锁。浓重的血腥味、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停在了毡子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辞风。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张脸上每一道深刻的、象征着耗尽与绝望的纹路,看到那深陷眼窝中空洞的、毫无生气的黑暗。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过谢辞风失败、落魄、甚至死亡的样子,那会让他感到快意,一种征服了强大对手的、冰冷的快意。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具比想象中更加彻底、更加凄惨的“失败者”,段柏临心中翻涌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虚无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挤压,挤出里面所有名为“胜利”的血液,只留下冰冷的铁锈味和一种沉重的、名为“代价”的东西。
      这就是他恨之入骨的谢辞风?
      这就是那个他曾经鄙夷的、只会耍弄权术、甘当皇帝走狗的“清流”?
      他段柏临踏着尸山血海,用无数人命和一场惊天动地的宫变,最终得到的“战利品”,就是这样一盏……连恨意都承载不了的、即将熄灭的枯灯?
      荒谬!可笑!可悲!
      “谢辞风!”段柏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激烈的情绪,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谢辞风裹在毛毡下的、枯瘦如柴的肩膀!那触感,冰冷、僵硬、硌手,仿佛抓着一把嶙峋的骨头,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与弹性。
      “看着我!”段柏临用力摇晃着他,试图从那片死寂的空洞中唤回一丝属于“谢辞风”的神采,一丝哪怕愤怒、憎恨也好!“你不是清正刚直吗?你不是以天下为己任吗?你不是皇帝的忠犬吗?!起来!看看你效忠的皇帝现在在哪里?!看看你守护的江山现在是什么样子?!看看你这条命,是怎么被我——你最大的敌人——从你主子手里抢回来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深沉的恐惧——恐惧于这盏灯真的就此熄灭,恐惧于他倾尽一切换来的,最终只剩下这具毫无意义的躯壳,恐惧于……他可能永远都无法得到那个答案:谢辞风,你究竟为何而活?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
      剧烈的摇晃似乎终于穿透了谢辞风那层厚重的、隔绝一切的麻木与死寂。他那双空洞的眸子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毫无焦点地落在了段柏临那张近在咫尺、布满血污和狂怒的脸上。
      那眼神,没有恨,没有怒,没有感激,也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胆俱寒的……灰烬般的死寂和……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悲悯?
      谢辞风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了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沧……浪……”
      “清……兮……”
      “濯……缨……”
      “浊……兮……”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叹息。他念的,是他毕生信奉的《沧浪歌》。即使在这形销骨立、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那刻入骨髓的道义,那对“清浊”的执念,仿佛成了他仅存的本能。
      “……濯……足……”他念完最后两个字,那空洞的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似乎彻底耗尽了。他像是耗尽了最后支撑着的一口气,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毡子上,眼睛依旧茫然地睁着,望着殿顶那片摇摇欲坠的黑暗,再无任何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证明着那缕残魂尚未彻底飘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他至死,都在念着他那套清浊分明、以身殉道的信条。
      段柏临抓着他肩膀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松开!他像是被那最后的悲悯眼神和那破碎的《沧浪歌》狠狠击中,踉跄着倒退了一步,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看着毡子上那具彻底失去意识、只剩下一口气的残躯,再看看自己沾满无数人鲜血的手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他赢了。
      他推翻了皇帝,掌控了京城,手握重兵,即将登上权力的巅峰。
      可他得到了什么?
      他恨的人,成了这副模样,用最后的悲悯和至死不渝的信条,无声地嘲笑着他沾满血腥的“胜利”和他信奉的“力量”。他曾经坚信的征服与铁血,在谢辞风这盏彻底熄灭的枯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毫无意义。
      那黑石矶河滩上疯狂咳血的身影,那被囚禁深宫仍被榨干最后价值的绝望,那临死前空洞眼神中的悲悯……所有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防!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终于从段柏临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倾倒的香几上!坚硬的紫檀木应声碎裂!木屑纷飞!鲜血瞬间从他指关节的伤口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与那些早已干涸的暗红融为一体。
      他赢了天下。
      却好像……输掉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在这座刚刚被他用铁血征服的、残破而冰冷的宫殿里,在那盏随时会熄灭的枯灯旁,这位刚刚踏着帝王的头颅登上权力阶梯的镇国大将军,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
      雷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将军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背影,又看看毡子上那具无声无息的残躯,眼神深处,那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空气里。
      沧浪浊兮,何处濯缨?在名为“沧浪”的权力漩涡里,清者以身殉道,浊者登顶孤寒,无人是真正的赢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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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枯灯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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