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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南天境(四)
茶壶里茶水见底,外面的风雪也渐渐停了。临别前,连飞云对着林小怜郑重道:“你要谨慎。”
这话没头没尾的,林小怜只当她在告诫自己世子之位易生变动,随意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
连飞云深深地看着她,白纱下的面容神色莫辨,直到一阵风刮起,露出那双漆黑如炭的眼睛,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像是燃尽了的柴火,只留下深不见底的虚无:“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连飞云举起扭曲干枯的手挥了挥,背过身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那一晚的事情有如梦魇,她只记得胸腔中熊熊燃烧直至将她焚烧殆尽的怒火,和断剑上缓缓滴落的鲜血。
或许当时心底有声音阻拦过她: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余生的事情。可是她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仇恨,连同袭荫之路一并,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用剑的手。
连飞云后知后觉那时的自己并不正常。某种庞大而具有摧毁性的力量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推动她做出了自己清醒下绝对不会做出的选择。
从那天起,连飞云日日夜夜活在煎熬当中,如履薄冰地恐惧着这股巨力不会再一次卷席她的人生,将她由内至外地彻底摧毁。
她有强烈的预感,下一次,也许它带来的就是自己的死期。
目送着连飞云远去的林小怜下意识伸手轻轻抚摸胸口,尽管她认为自己的选择并无不妥,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可那番话还是撬动了她内心一直隐隐存在的担忧。
自己距离世子之位只差一场册封,几乎是咫尺之遥,她还想要更多。那颗钢铁铸造的心冰冷地在胸腔内跳动着,永远叫嚣着不够,还不够,驱使着她做更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然而想到这里林小怜苦笑一声。想做抑或是不想做,自己的想法重要吗?她被裹挟在其中,被动地与其他人周旋,利用手中能利用的一切。渐渐的,她好像适应了这种生存的方式,如同黑暗中的老鼠,一点点啃食着林家这座庞然大物的权势一角。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小怜一遍遍对自己重复,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不安吹散。
不知怎的,回程的路上她心跳得格外快,越靠近林府,就越能听见风中传来的喧嚣声,像是在宣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现实没有留给林小怜侥幸的机会。满脸仓皇的仆众,和自己院中遥远传来的哭声,让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林澜月出事了。
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想着。
林小怜迅速调整了一番自己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跌跌撞撞冲进林澜月的房间,可眼前的场景慑住了她。
那张奢靡的床边垂落着一只苍白无力的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而不得,只能带着遗憾陷入永恒的长眠。祖父林安沉默地伫立在一旁,如同一座凝固的石像。
“祖父?”林小怜轻声问道。
林安闻言回过头来,那张矍铄的眼睛不复往日的神采,衬得他面容更是苍老许多。林小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发现那晦暗的神色中不止丧子之痛,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小怜,你过来。”林安招手唤她过去,或许是出于一丝不忍和宽容,他挡在林澜月床前,不让她看清自己生父凄惨的死状。
林小怜顺从地低下头,适时抽泣了两声,做出一个正常的十二岁孩童面对亲人离世时该有的反应。但没想到,林安开口询问的内容彻底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可还记得你的母亲?”
“不记得了,父亲也未曾和我讲过。”这次,林小怜眼中的迷茫真实多了。
林安沉默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孩子,从今天起,你改姓姬。忘了林家,不要再回来了。”
林安说罢将一根暗室中也难掩光华的发簪塞进她手中。林小怜,或者说姬小怜神下意识接过,掌心被上面精致的雕花狠狠刺痛。
这是怎么回事……她死死盯着林安的脸,想要从中看出事情的真相。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连一句自己应得的解释也没有。
姬小怜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她的世子之位,她苦心经营多年的长安心血,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在证明她内心那个声音的正确。不够,就是因为不够,自己才会被随意抛弃,像一粒尘埃,在这个世界留不下任何痕迹。
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指尖滑落,姬小怜毫无察觉。就在她试图做些什么的时候,连飞云的话回响在她脑海,勉强止住了她想要鱼死网破的思绪。
“祖父,这又是为何。”她尽可能平和地问,声音轻得像是吹过树林的一阵风。
“小怜,是林家误了你。”林安痛心疾首道,可当中有几分真实便两说了,姬小怜深知这一点。“你母亲是长清门大能之女,澜月这混账东西,竟将此事瞒了如此之久!”
“仙家之后……自当是该回到仙家去。”他声音中藏着几不可察的恐惧,那是成百上千来凡人对修士刻在骨血里的尊崇与远离。他或许不知姬小怜生母是何许人,但长清门三字便足以让他警惕。
哈哈,如果不是时机和场合不对,姬小怜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林澜月与母亲结识于江湖,二人情浓之时,林澜月甚至不惧反抗家族也要娶母亲回家。
婚后没多久姬小怜出生了,母亲则死在难产当中。看来修士的女儿也难过生育关,就是不知道她当初离开长清门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会年纪轻轻地死在不见光的世家后宅?
林澜月因为婚事彻底被排挤出家族的权力核心,不知是妻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还是权力的流失令他追悔莫及,积郁成疾,他很快一蹶不振地病倒过去。
过去林澜月虽不为嫡长,但生得便讨人喜欢,又有几分才情,林安曾很是宠爱他。也许是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关注,他将无数希望寄托在姬小怜身上,不许她接触任何修炼之事,好像自己的女儿成为世子,就能让自己的前半生看起来没有那么愚昧。
太荒谬了不是吗?长清门对于姬小怜来说太遥远。她很少见到修士,每天只是往返于学府和家中,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在这盘根错节的家族中寻找自己的立身之所。现在她成功了,却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隅,那些赖以生存的资本在更强大的存在前脆弱如同积木,一片雪花就足以带来雪崩。
而她竟然与林澜月这种人追求同一种事物……那些恨意久违地钻破桎梏,强烈地动摇着姬小怜的心神。
在心脏剧烈的挛缩中,她感觉到一些称得上幼稚的念头失去了控制。曾几何时她也渴求过平凡的家人与安稳的生活,与三两友人相伴,有心爱之人作陪。可梦醒过来,又是豺狼环绕的现实,和不容她失误的权力漩涡。
咚咚,心脏的跳动逐渐归于平缓。如果自己注定要漂泊,注定没有安稳的居所,那么她接受。可是认命?绝不。想到这里,姬小怜神色愈发冷峻。
林安的动作很快,出了头七就将姬小怜暗中送出长安,她只来得及匆匆给连飞云留下手信,便带着少得可怜的行囊向着渭南城而去。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姬小怜带着林安交给她的簪子上了山,或许是和母亲长得太像,她堪称毫不费力地就站在了姬清面前。
她沉默地与前十二年素未谋面的外婆对视着,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自己前路的方向。
“你叫什么?”姬清先开口了。
“……小怜。”她很快低声补充道:“姬小怜。”
于是,姬小怜在长清门有了第二个属于自己的居所。这里的一切和长安相似又不同,她告诉自己不要心焦,慢慢来,一边习剑一边周旋在人群当中,以远超其他人预期的速度在长清门扎了根。
姬小怜看着周围人对她的态度从戒备冷淡到熟络亲热,长辈的信任,同辈的敬仰,她也许做不到让人人都喜欢,却很难有人真正讨厌她。
她很清楚,眼下和平安稳的生活都是自己苦心孤诣维持的假象。她需要一个不会被抛弃的安身之所,需要一个可以承载自己野望的容身之处,为了这些,她可以不惜代价付出一切。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偏爱她。就在所有人,包括姬小怜自己都认为她会成为下一任弟子首席的时候,李道晦出现了。
这一年,姬小怜十五岁。远在长安的傅瑧此时已抛弃自己的俗名,拿到雷音杵后以绿玉柳之名频繁在业流寺活动;最终和家族各退一步的连飞云跟在尊者身边,逐步接手宫中一些小型的祭祀事务。
那些过往的阴影并没有消失。濒死被救活的绿玉柳身体大不如从前,尽管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可逃避就像是刻进了身体的本能,他用称得上不顾死活的方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行事也越发孟浪。
眼看连飞云隐隐有在宫中立足的趋势,连家对于她修炼之事不再过问,化为一种隐默的支持。尽管如此,废了一只手的连飞云也难免遭受不断的质疑,她性格愈发乖张,只听得进尊者的话,视其它一切于不顾。
对于前尘往事尽数遗忘的他们来说,考验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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