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小卡洛琳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没有梦境会这么真实，但是又这么反常。
　　前一刻，她还坐在窗台上看书，后一刻，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宅邸里，手中的故事书也不见踪迹。女孩并没有慌乱多久，而是紧张地开始探索这栋陌生的建筑。不等她打探完两个房间，她的存在就被两个做日常清洁的仆人发现了。
　　紧接着，她就见到了卡洛琳·达德拉。红发女爵身着一套浅蓝色的日装裙，当仆人牵着女孩敲门时，女爵正端起一杯红茶。看见年幼的自己，女人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示意仆人出去，让她和女孩单独说说话。
　　“我还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来，会先去哪里。”女爵勾唇微笑，“幸好你是先来了我这里，而不是出现我们的领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你知道我会来到未来？”小卡洛琳问，“是因为你有记忆吗？”可是如果未来的自己有相关记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出现在哪里？
　　女爵摇摇头。她把桌上的文件收起来，码在一边，新倒了一杯茶。小卡洛琳犹豫了一会儿，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她对面，仔仔细细地理了理裙摆。相比起来，女爵的坐姿就随性很多，年长者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束起来，只是简单在脑后扎了一个半髻，余下的长发披散在背后。
　　“就在几天前，我的朋友给我写了一封急信。不止你一个孩子来到了未来。”
　　“我的朋友？”
　　“你之后就会见到他们了。”女爵轻笑，“都是很有意思的朋友。”
　　“现在，你要来看看我们在做什么生意吗？”

　　不等小卡洛琳搞清楚达德拉家现在的产业都有哪些，她就被女爵带上了回程的马车。达德拉家现在的产业太多了是一方面，而女爵急着走又是另一方面。
　　“你来的时间真巧。”女爵说，“刚好我在这边的事情基本都结束了，不然我都要犯难了。虽然把你带去晚宴上，你一定能学到很多，但是流言蜚语传起来也很麻烦，我还没结婚呢。”
　　这对小卡洛琳算是个好消息。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不得不服从父母安排，与某位贵族男子结缔婚姻。未来似乎是她预设中最好的那一种，她继承了爵位，不必被迫进入某段婚姻，达德拉家还拓展了许多产业。她甚至还有了很要好的朋友，可以一起过送冬节的朋友。
　　送冬节除了公共庆典，也包括家庭晚宴。每个家庭成员都要在晚宴上出力，亲手做一道菜，也要一起制作假雪人。能够一起度过送冬节的朋友，一定都非常重要，和“家人”同等。
　　一直以来，小卡洛琳都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父母当然带着她社交，可是达德拉家已经没落，那些需要拉进关系的贵族子女们，那些需要小卡洛琳讨好的骄纵孩子们，小卡洛琳无法违心说他们是自己的朋友。
　　当然，小卡洛琳不介意和仆人们的孩子玩在一起。她原本认识了一个花匠的女儿，两个女孩经常躲在草丛里面玩耍聊天。可是这段友谊很快被大人们察觉了，小卡洛琳被父亲严厉地训斥了一顿。等到她再次在花园里面见到自己的朋友，后者只会拘谨地向她行礼，恭恭敬敬地叫她“达德拉小姐”。
　　所以她对女爵的朋友们十分好奇。
　　当我不再受到任何限制时，我会和什么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几天后，女孩就和女爵一起造访了主教的庄园。她见到了女爵的三位异性朋友，也见到了两个和自己情况相同的男孩——本来应该还有一个孩子，但是似乎正在睡觉，大人们都不打算叫他起来吃晚饭，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小卡洛琳因为几人各不相同的出身而稍稍惊奇。真是奇妙的搭配。她心想。我的祖父因为保护先皇有功而晋升，但我在将来，却和一位掌握实权的主教成为朋友。这位出身皇族的魔法师，他知道达德拉家和皇室的渊源吗？还有这位商人，他那么自然地就走到了女爵身侧，不避讳几个孩子，主教和魔法师都为二人让出路来。
　　第一天的晚餐，没有什么奇特的食材。前菜是蘑菇沙拉，然后是一碗蔬菜汤配烤面包，主菜是一份烤肋排，大人们比孩子们多一份烤饼，甜点是树莓布丁。成人们都没有喝酒，而是和孩子们一样喝着一种果汁——一种由当季各种莓果混合，加上一点冰糖，煮出来的饮料，口感酸甜。普通人家也会喝这个，尤其是送冬节前后，因为雪开始融化，森林里面长满了新年第一茬各色莓果，只不过贫穷一点的人家不会放冰糖。
　　虽然小卡洛琳还没有在庄园门口发现草扎雪人，但是这份餐桌上的果汁，已经透露出节日的气息了。
　　除此之外，厨房大概对达德拉女爵的口味十分了解，小卡洛琳面前的烤肋排淋着辣酱，而不是常见的黑胡椒汁。女孩特意观察了一下大家的餐盘，发现只有自己和女爵的酱汁特殊。
　　当女孩观察时，主教、女爵和商人正在谈论一些正事，似乎只有魔法师发现了小卡洛琳的目光。金发青年朝她和蔼一笑，帮紫发孩子剔完了骨头上的肉，又接着去帮棕发孩子。他被后者拒绝了——“我是个大孩子了！”棕发男孩说，于是便转向了小卡洛琳。
　　“需要帮忙吗？达德拉小姐。”他问。
　　小卡洛琳摇摇头，拿起了刀叉，“谢谢您，但是我自己可以。”
　　齐亚于是没有再问她。他剔好了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肉，和主教的盘子交换了。主教很顺手地插起一块，喂到魔法师嘴边。小卡洛琳心里吃惊，但是发现餐桌上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于是默默记住了这两个大人不一般的关系。她接着看向未来的自己，达德拉女爵还没有动刀叉，正端着玻璃杯，和朋友们说话。
　　“我这一趟还挺顺利，克查尔家合作的意愿很足。”女爵说。
　　“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回来。”佩里·伯纳德说，他十分自然地把女爵的盘子拿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帮对方切肉。小卡洛琳眼尖地注意到商人的动作，又去看长大的自己，女爵却依然没有注意到一样，喝了一口果汁。
　　“克查尔家的选择不值得意外。”主教语气平静，“他们的封地毕竟远离皇都，面对的又一位‘棉花主教’，就算和我们合作也不会影响他们对封地的实际掌控力。毕竟就算那位棉花主教再万事不管，我也不好干涉她辖区的事情。”
　　“那位棉花主教的年纪不小了吧？今年应该都六十四了？”商人问。
　　“对。克查尔家每一代都有神官，有一位正好位阶和年龄都合适——如果我的同僚不幸在近年回归女神的怀抱……”
　　“那可不太行，她还是多活几年才好，不管俗世，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女爵立刻道，“哪怕要换人，最好也不要是克查尔家的。”
　　“你放心，那位教宗冕下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被她偏爱的主教就在我们面前，还不能说明她对主教出身的偏好吗？”佩里反问。切好的肉块被商人整齐地摆在盘子里，他把盘子放回了卡洛琳面前，这才开始对付自己的那份。
　　“这是一方面……”卡洛琳终于拿起刀叉，“我这次被邀请去参加他们家的晚宴，你猜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是什么？”几人问。
　　“餐桌。”女爵的笑容似乎有些冷，“如果只是吃饭，或许有些太过无聊了，不是吗？老克查尔又不喜欢吵闹，所以不能招乐手在旁边奏乐取乐……他们在餐桌上大下功夫，整张桌子就是一大块被凿空的水晶，往里面注水，养了许多鲜艳的海金鱼。桌面磨得透亮，因此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欣赏五颜六色的金鱼们游动的姿态。”
　　“这样养不活它们的。”一直没说话的魔法师忽然抬头了，“就算是能做成餐桌的水晶，它的大小也不足够支撑养活一群鱼的水域，更何况你说‘五颜六色’。越温暖的海水里，生物们的色彩越鲜艳，查克尔家不是那么温暖的地方，那些金鱼活不下来的。”
　　“所以几乎每隔几天，他们餐桌里的金鱼都会被更换。”卡洛琳回答，“专门有一支商队的人手，来满足克查尔家的需求，不断从海边运回来活着的金鱼，用上各种昂贵的手段运输保存，但是路途上仍要死一大半……”
　　“好歹闷死的是鱼……还记得几年前菲特内家闷死了一位乐师吗？为了把一整支乐手都塞进‘烤羊’的肚子里，作为家主寿宴上的惊喜……”
　　小卡洛琳忽然听见一道刺耳牙酸的声音。她转头，发现是小商人的刀切到了盘子，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怎么。棕发男孩一脸闷闷不乐，虽然没再去切盘子，但是却一直在用叉子尖去戳盘子里的胡萝卜丁。他旁边的紫发孩子表现就平静很多，默默地吃着配菜的洋葱。
　　大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小女爵没在任何一位成年人脸上发现任何不妥当的情绪，包括长大的自己，仿佛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
　　——我会习惯这种事情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小卡洛琳就给出了答案。
　　我肯定会习惯的。如果这是走到台前的必要条件，我一定可以习惯的。
　　“但是搞出这个主意的小儿子，也算是自取其咎了。”商人冷笑。
　　小卡洛琳因为这句话竖起了耳朵。小佩里也没有去戳胡萝卜丁了。
　　魔法师不忍地叹息：“只是那位为亲人复仇的可怜人，还是为此搭上了自己的生命……”
　　“被道义肯定的血亲复仇，哪怕是女神也会宽恕。”主教宽慰他，“而且她在作出决定前，一定想到自己的结局了。”
　　“不过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一个在街头卖唱的孤女，是哪里来的钱和门路呢？她怎么混进侯府的宴会厅的？”女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商人笑了：“也许只是某位好心的路人看不过去，给了她一笔钱，也指了一条路？具体怎么选择，完全看她自己。”
　　他的语气太过于肯定，让小卡洛琳立刻明白了“好心的路人”会是谁。女孩忍不住又看了商人一眼，后者察觉到女孩的视线，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女孩眨眨眼，眼角扫过旁边的小商人，发现男孩盘子里的胡萝卜丁已经全部被吃掉了。

　　第二天早上，按照一直以来的作息，小卡洛琳起得很早。负责照顾她的女仆似乎有点惊诧，毕竟小孩子都贪睡。女孩也拒绝了女仆的提议，没有再睡一会儿，或者在床上吃早餐。达德拉家的家教很严，不准小孩子在卧室里面吃早餐，小卡洛琳也不打算趁机偷懒。
　　她是最早到餐厅的孩子。当小卡洛琳推门时，四个大人已经坐在餐桌上聊天了，虽然状态不一：达德拉女爵已经用完了早餐，面前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商人坐在她旁边，盘子里还堆着一些炒蛋和熏肉；主教正在剥一串葡萄，不过不是喂给自己，而是喂给身边的魔法师；后者看上去是四人里面唯一没睡醒的，不停地打着哈欠，要不是主教一直在给他投喂葡萄，估计下一秒就会磕到桌上睡着。
　　“齐亚，你昨晚是不是又在实验室熬夜，艾萨也不管你——”商人一脸不爽，看见小卡洛琳进来了，生硬改口，“早上好，卡洛琳，想吃什么吗？”
　　小卡洛琳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她看了看桌上的餐炉，“我自己来就好。”
　　和昨天的晚餐一样，餐点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罕见的食材。小卡洛琳拿了个水煮蛋，又夹了半盘蔬菜沙拉——她昨天晚上就发现了，主教家里面的绿叶菜格外脆甜，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等她想要去切吐司片的时候，两片切好的厚吐司就被放在了她的盘子里。
　　女孩抬头，伯纳德先生一副平常的表情拿着餐夹，又往她的盘子里堆了几片培根和煎香肠。
　　“多吃点。”佩里一本正经地说，“别和我们这位主教阁下客气，怎么都吃不穷他的。”
　　主教嗤了他一声，但是没反对，甚至还把一罐果酱往女孩面前推了推，“这是黑加仑，冬天新煮的，那边还有奶酪。每一样你都可以尝尝，平时早上种类没有这么多……你最喜欢哪种，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厨房做。”
　　“我觉得这些够‘我’吃的了，二位。我不挑食。”女爵笑了笑，喝了一口红茶。
　　魔法师似乎也终于醒了，他眨眨眼，“啊，早上好，卡洛琳小姐。是想来一杯牛奶，还是红茶？”

　　出乎小卡洛琳的意料，第二个达到餐厅的，是昨晚没有出现的金发孩子。他看上去比小卡洛琳和另外两个男孩都要小。他好奇地看着女孩，又有些害羞地看了看女爵。他被魔法师带着和两位达德拉女士问好。
　　“你好，我叫齐亚。”男孩有些羞涩。
　　小卡洛琳朝他礼貌地微笑，“你好，我叫卡洛琳。”
　　“你是今天早上来的吗？我之前都没有见到你。”
　　“两位女士都是昨晚到的，你睡过去了，所以没有见到。”魔法师主动解释，“而且除了新认识的女士们，还有一位你原本熟悉的朋友也在……”
　　“长大的佩里！”小齐亚终于发现了商人的存在，“哇，佩里，你戴眼镜了？你从外地回来了呀？是赚到了很多钱吗？”
　　佩里笑容神气，“那当然。我是谁。”
　　小齐亚爬上椅子，有些奇怪地问：“咦？佩里和艾萨还没有起床吗？他们俩明明之前每天都起得比我早。”
　　这也是小卡洛琳也想知道的。
　　“哦，你说他们俩。”主教慢悠悠地说，“他们俩今天不会出来吃饭了。闯了祸总要受惩罚，不是吗？”
　　商人嘴角抽搐，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是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小卡洛琳，又紧紧闭上了嘴。
　　魔法师无奈地开口了，安慰年幼的自己：“你别担心，不是不准他们吃饭，只是让他们抄写一些东西，没抄完不准出门。不过好阁下，我觉得真没必要——”
　　“别担心，齐亚。”女爵笑着说，“就冲艾萨给他们抄的是封地近五年的各项报表，他们俩就算不吃饭，自己也会抄完的。你说是吧，佩里？”
　　“是。”佩里不情不愿地承认，“就当提前补习。”
　　“好吧，如果你们都这么说。但是如果再过两天，他们俩还没抄完，必须让他们出来过节。”齐亚还是不太放心。
　　小齐亚看了看大人们，主动说：“如果是罚抄，那我也……”
　　“不可以，好孩子。”艾萨拌好了一个酸奶碗，放在了男孩面前，“如果让我发现你帮他们俩抄，一张纸罚十张——他们每人各多抄十张，我认得你们三个的字迹。”
　　男孩大概是被这个惩罚力度给吓到了，一声不吭地开始埋头扒酸奶。
　　但是小卡洛琳却对他们口中的报表产生了好奇。自从弟弟出生后，父亲从未把长女当做继承人看待，小卡洛琳还没有找到机会接触领地上的事务。
　　主教阁下只说小齐亚不可以，没说我不可以。女孩心道。如果我以帮忙抄写的条件，去那两个男孩手里换几份报表来看看呢？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悄悄望向未来的自己。那双更细长、也更深邃的紫色眼睛眨了眨，似乎看穿了女孩心底的想法。
　　“等会吃完饭，过来陪我喝茶吗？”女爵说，“我也正好有些文件要处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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