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政事堂内堂。

　　江月明坐回圈椅，将闷人的官帽取了搁在桌上，懊恼地揉着额角。

　　这下可好，她彻底把富闻谦惹生气了，怎就非要多余解释膝伤是怎么来的，现下该怎么补救才是？

　　但随即又想，他不理自己还好呢，省得担忧他再犯险，只是自己对他的亏欠……多了些。

　　脑中天人交战正酣时，内堂口的湘妃竹帘再次传来响动，这次声音却很是细微，似只是来人随手轻而一撩。

　　她心头一跳，立即从桌上弹起，坐直了身体。

　　富闻谦去而复返。

　　他步子沉稳转过屏风，脸上的神情淡然而平静，仿佛方才的怒火与失意从未存在过，但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凛冽威压，仿若寒玉覆霜。

　　江月明见他走近，立时不自觉地往圈椅中缩了缩，绷直的脊柱贴上了泛凉的椅背。

　　富闻谦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她面前，将手中塞得鼓鼓囊囊的药包“哐当”一声，搁在她面前的紫檀书案上，浓重的清苦药草香瞬时在内堂弥散开来。

　　江月明被那声响惊得一缩，将想问这是什么，富闻谦便悠悠开口：

　　“太一膏，玉真散，你选一样，一日两次厚涂散淤，再各敷一张药贴。里头的泽兰汤，当归散我已教人煎上了，一会儿你便能把药用了。”

　　江月明将想抗议，她昨日早上才立志从今往后不会再喝药，而富闻谦此时又道：“都是我在太医院取的，活血化瘀，增益补气的药什，内服外用皆有。”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但听那话音，大有今日她别想逃，现在就得连药带汤一并用了的意思。

　　江月明生生将挤在嘴边的抗议噎了回去，看着那堆药，只头皮发麻，连忙摆手：“希成，我……我先多谢你帮我取药，但我这膝盖……真不用，歇个两日便就好了。”

　　喝那劳什子的泽兰汤，当归散，哪有喝两碗大骨头汤来得痛快？

　　“用不用在你。”富闻谦打断她，目光落在她护住膝盖的手上，眼神微深，“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却沉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你若是怕疼犯懒，敷药不愿自己动手……”

　　说到此处，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清冽的草木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富某，可代劳。”

　　“代劳”二字轻飘飘落下，但打在江月明耳畔重若千钧。

　　“代，代劳？？”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眼前这人是他认识的那个富闻谦么？他不是……平素最重礼法，是个很好说话，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么？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势了？！

　　她不禁瞪大眼睛，无比惊讶地望着富闻谦，似乎是在听他说什么天外奇谭，然而后者的神情十分认真，灼灼目光中尽是坦荡，还带着几分笃定的淡然，正经得像是在与她谈某件公事一样。

　　江月明几乎毫不怀疑，他当真能做出撩了她衣摆，给她膝盖强行上药的事来。

　　她瞬间想起他方才的愠怒神色，再想想若真被他揪住，教他“代劳”……

　　那简直……不敢想象！

　　江月明哪敢多犹豫，不待富闻谦再动作，立时将那包满当当的药包揽在怀里，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分，“不用不用！不敢劳烦富大参知，江某自己来，现在，现在就上药！”

　　富闻谦不多语，只是又瞧她一眼，她当即冷汗直冒，又补充道：“保证按时按量！”

　　听了她这保证，他才略略颔首，眼底深处那点冰寒终于融开半丝，接着他直起身，淡淡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最好如此。”

　　江月明怀抱着那药包，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哪里再惹到他，瞧着他转身，再次掀帘离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声平稳了许多。

　　她看着还在轻轻晃动的帘子，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今日就该拉下宰辅面子，跟着苏子美躲到西廊去，谁知他平素温雅含笑，克俭有礼，竟还会这般冷峻威严，简直就是谦谦君子皮底下藏了个玉面修罗！

　　“惹不起惹不起……”

　　江月明默默扶额，低头看着药包，又看看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等她褪了官靴，乖乖坐在矮榻上，一看搁在案上那鼓鼓囊囊的药包，又不禁犯难。

　　给膝伤上药揉药，再敷药贴……

　　疼！真的好疼！！

　　昨日的痛感登时涌上心头，身子立时就是一哆嗦。

　　但一想富闻谦那句轻飘飘的“代劳”……

　　当即不假思索，立刻伸手取了药包解开，但捡了半日，最后只挑拣出那瓶相对温和的太一化伤膏。

　　她小口吸着凉气，无比仔细地撩起层层叠叠的官袍下摆，小心再小心地卷起里裤的裤腿，只是轻微的衣料触碰都能教她忍不住一颤。

　　好容易卷好裤腿，下定决心涂药，但面对着膝上的两大团青紫，她端着那瓶拧开的太一膏，怎么也下不去手。

　　终于，她在指尖蘸了一点点药膏，蜻蜓点水般在膝盖上试着点了两下……

　　“嘶，好疼！”

　　江月明秀眉紧蹙，再不想碰那药膏半分，更别提将药涂匀，抹开后稍作按摩好教药力吸收了。

　　这药，她能不能不上……

　　反正……

　　他又看不见。

　　她下意识略了眼竹帘，赶忙摇摇头，将这个冷不丁冒出地念头赶出脑海，今日万万不敢再惹他了。

　　可一旦曾有个想法在脑海中生过根……

　　那就一定会继续发芽——

　　江月明细思片晌，“啧”了一声。

　　高低是个纸老虎，还真能撩了她衣摆，验看不成？

　　……

　　富闻谦转出内堂，在紫檀大案前款款坐定。他取了封折子欲展开细阅，却无意瞥见手边素心兰的叶尖悬着一颗晶莹水珠，欲坠未坠，映着天光，晃得他眼前微眩。

　　目光凝在那颗水珠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管。

　　他太了解江月明了。

　　她就像是只爱装乖的狐狸，面上越是满口答应与保证，内里算盘愈是打得噼啪作响，尽钻一些奇奇怪怪的空子……

　　少时初入万安书院念书，将去时正赶上书院学官评发课业。鬓发如银的老学官，将洒金纸笺、松烟墨锭一一颁给甲等学子，喜笑颜开好若三月春风，及至江月明面前，脸上万里晴空瞬时转阴，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全化作一句又气又恼、恨铁不成钢的长叹——

　　“哎，你……你！哎——”

　　彼时江月明一身学子白襕，发簪锦花，站在晴空下好似染尽秋日绚烂。她眉眼弯弯，对黑着脸的学官拱手就是一礼，朗声道：“学生前日忽悟圣贤道，只觉今是而昨非，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绝不再行逃课纵马等荒唐事，勤学苦读，奋楫争先，誓为我辈之楷模！……”

　　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教那老学官欣慰非常，捋着花白的胡须频频颔首，老泪纵横，直叹：“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那时静立廊下，瞧着眼前那个明媚灿烂，好若云间骄阳的少女，怎会与“翻墙”“纵马”之类的狂浪字眼沾边？

　　但转日——

　　后院百年老桂飘香十里，他正于石案前展卷温书，忽闻墙头一阵窸窣之声，杂着几句娇叱。抬首一望，便见有一明丽少女攀在黛瓦粉墙上，一张俏脸儿憋得通红，使劲儿撑着身子非要翻过墙来不可。

　　“小心！”

　　他疾步上前欲护，她已然惊呼一声，衣袂翻飞如蝶，一头从墙上栽了下来，扫落几片残叶，脸朝下闷在了地上……

　　回忆的涟漪在心底层层漾开，他的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由就想，当时若脚步再快些，何至于教她生生砸得那般瓷实呢？

　　可随即，他的思绪又被更深的忧虑压下。

　　方才她应得那般爽利……是否也只是缓兵之计？

　　怕是这会儿正寻思着如何偷工减料，拣那最温和的药物敷衍了事，甚至……

　　分毫未动。

　　念及此处，他拈在指间的朱笔便是一顿，迟迟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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