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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岁岁平安（下）
凌晨三点，老季醒了，感觉内急，伸手在床边摸索到四脚拐杖，拄着起了身，开门往卫生间走。
从卫生间出来后，他就去拍季伟峰的卧室门，边拍边唤：“大峰啊，大峰……”
王旭升送走小贝，回来后刚睡下，立刻又惊醒了，爬起来去应门。
“姥爷，什么事儿？”他打开门问。
老季见是王旭升，不高兴地反问：“你怎么在这儿？我找大峰，大峰呢？”
“姥爷，我大舅不在家，你有事儿就跟我说吧。”王旭升笑道。
老季却不依不饶地问：“大峰呢？大峰干啥去了？”
宋琪担心王旭升不小心说漏了嘴，忙从客厅赶过来，说：“伟峰送我姐和姐夫回家去了，姐夫半道儿有点儿不舒服，伟峰怕我姐一个人弄不动姐夫，就在那儿陪他们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了。”
这时，王旭升和宋琪两个人都嗅到了老季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宋琪就说：“大旭啊，你带你姥爷去卫生间里洗洗，我去他屋里给他找一身干净内衣，洗完了，你就帮他换上。”
王旭升点点头，搀着老季进了卫生间。
待到给老季换洗一新，宋琪就对王旭升说：“幸亏有你在，不然今天还麻烦了呢。老爷子犟着呢，肯定不能让我给他洗。”
王旭升一笑，说：“我姥爷这是在年夜饭上吃了平时不常吃的东西，不消化，就闹肚子了。大舅妈，你家里有没有消化药？我家妮儿有时候吃坏了肚子，吃点儿妈咪爱就好，给大人吃的那种好像叫整肠生。”
“家里正有呢，”宋琪说，“我这就去给他拿来吃。”
正说着，刘丽娜拉着稳稳的手从卧室里走出来了，笑道：“看看，这孩子是彻底醒了，眼睛睁得像电灯泡似的，自己从床上爬下来了。”
王旭升也笑：“可不是嘛，这么连着闹腾几回，我也一点儿都不困了。”
彼时宋琪已经给老季拿来了三片药，倒了半杯温水。
“大峰嘱咐过我，不是他给我的药，不让我乱吃。”老季说。
宋琪的表情就很尴尬。
幸好有王旭升在一旁劝说，老季才半信半疑地把三片药就着温水吞下。如此一番折腾，他也走了困，拄着四脚拐杖在客厅里溜达，一会儿说：“这都几点了？大峰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又说：“这个小谷子真不是个好东西，净添乱！明年可别让他再来家里过年了。”
王旭升听了，一拍大腿，笑着应道：“对，姥爷，你说得可太对了！咱们以后总也不让他来你这儿过年了。”
老季见有人赞同他，越发得了意，说道：“我今年也没说让他来呀，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刘丽娜想到谷守业已死，心里毕竟有些忌讳，见王旭升还要再说，就悄悄捅了捅他的后背，低声说：“哎呀，人都不在了，你就别什么都说了。”
经刘丽娜一提醒，王旭升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儿对死者不敬，哈哈一笑，不再提起谷守业。
这时，只听哗啦一响，几个人循声望去，只见稳稳站在电视机下面的窄柜旁，原本放在窄柜上的那瓶百合花已经摔在地板上，磨砂玻璃花瓶碎成了亮晶晶的好多片，水和花淋淋漓漓地摊了一地。
“哎哟，我的小祖宗！”王旭升边说边跑过去，将稳稳一把从地上凌空拎过来抱住，浑身上下细细查看，“哪儿疼不疼？让爸看看，脚扎着了没有啊？手划破没有啊？……”
刘丽娜见女儿没什么异样，显然没受伤，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就责备道：“看看你，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非要起来淘气！把大舅奶的花瓶都打碎了。”
宋琪早就一边说着不要紧，一边拿来扫帚、簸箕和拖把，刘丽娜就抢着要帮她打扫。
宋琪说：“就这么一点儿水，我自己擦擦就行了。你和大旭还是看好稳稳和老爷子要紧。地板上可能有崩出来的碎玻璃碴子，别扎着了。”
刘丽娜听宋琪说得有理，就不再争着打扫了。
宋琪果然很快就把地面收拾干净，把百合花捡起来，一枝一枝摆在茶几上。
稳稳伸手要去拿花，刘丽娜拦住她的手，说到：“你还没向大舅奶道歉呢。”
令宋琪倍感意外的是，稳稳竟真走到她面前，奶声奶气地对她说：“大舅奶，对不起，请原谅。”
宋琪虽然生性不大喜欢小孩子，但也觉得稳稳道歉的样子着实可爱，就摸摸她的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关系，我原谅你了。”说罢，从茶几上拿起一枝百合花，仔细确认过上面没沾着碎玻璃，才递给稳稳，说，“送给你了，拿去玩吧。”想了想，又笑道，“要是你奶奶知道你摔碎了花瓶，一定得说这叫‘岁岁平安’，是好兆头。”
刘丽娜和王旭升听了，都笑起来。
老季毕竟熬不得夜，没一会儿工夫就累了，说要回去躺着。王旭升顺势说：“那咱们也回屋去再睡一会儿吧，明天还不一定有什么事儿呢。”就催着刘丽娜带稳稳进屋。
两间卧室的门都关上了，客厅里又剩下宋琪一个人。
她看了看落地窗旁的玻璃门，门外仍然没有汤米的身影。
汤米，你在哪里啊……
辗转十余年，你还是变成流浪狗了。
她很失落地想着，重重地叹息一声。
茶几上那十一枝百合花的叶子杂乱无章地支棱着，她知道如果把花一直这样放着，它们很快就会蔫下去，于是站起身，打算去楼下的储藏室里再寻一只花瓶。
在走下楼梯口那一瞬间，她着实犹豫了一下——谷守业几小时前刚死在暗厅里那张躺椅上，如果他真有灵魂呢？如果他的灵魂真的还在暗厅里飘荡呢？
她傻傻地想着，仿佛看到了谷守业的灵魂就像一个刚吐出的烟圈儿，在半空中飘呀飘。
她记得倒腾古董的老金从前最会吐烟圈儿，他猛吸一大口烟，然后就能慢悠悠地接连吐出十几二十个烟圈儿，一个个排成一长排，在他的头顶上方飘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散，看不见了……
宋琪，你想什么呢？
她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硬拉回来。
花瓶，我要去重新找一只花瓶，她强迫自己想，死去的谷守业并不可怕，即便他的灵魂还在也不可怕。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里，是他对不起她宋琪。
没错，宋琪虽然是季伟峰明媒正娶的老婆，但两人婚前作了财产公证，上海那套房子和季伟峰的存款都是他的婚前财产，只有结婚后在东北老家买的这处房产才归他俩共有，房产证上加了宋琪的名字。
宋琪当然知道季家的兄弟姐妹，尤其是季伟杨一家，都想从季伟峰的财产中分得一杯羹；她当然也知道老季，甚至季伟峰，都把她当成免费的保姆使唤。所以，季伟峰的财产最终到底有几成能落到她手里，还完全是一个未知数。
只有这幢房子肯定是她的，房子里摆着她的东西，房产证上写着她的名字。
可是，好死不死的，谷守业偏偏就在大年三十晚上死在了这里，直接把这幢房子变成了凶宅。凶宅啊，肯定要贬值了。
宋琪这几年来真没有什么对不住谷守业的地方——虽然她在心底里看不起他和季雨霏的穷，但她从未表露出来过。他们每次来到这儿，她都笑脸相迎，好吃好喝好招待，吃剩下的好菜从来都给他们打包带走，空饮料瓶子和快递纸箱从来都留给他们卖钱，老季暗地里塞钱给他们，她也从来都假装没看见……
可是，好死不死的，谷守业偏偏就在大年三十晚上死在了这里，不管怎么说，真的是他对不起她宋琪。
做过这样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宋琪坦然下了楼。
楼下的暗厅里一直亮着灯，看上去有点儿乱。地板上丢着十几张大大小小的包装纸，不知都是包什么用的；墙角的小茶桌上摆着季雨霏喝过一口的那碗小米粥，早已凉得凝成了一坨；谷守业的羽绒服还扔在他睡过的那张躺椅里，一只袖子拖在地板上；稍远的水族箱里，十几条彩色热带鱼在水草间悠然地游来游去。
我该拿这张花大价钱买回来的红木躺椅怎么办啊？宋琪很烦恼地想。她知道，如果问季伟峰，他肯定会翻翻眼睛，说：“那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心里总是有些忌讳。
此刻她很想找到倒腾古董的老金，听听他会怎么说，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经很多次看到老金坐在一把明代的黄花梨官帽椅上，叼着不知什么年代的英国烟斗抽烟，或者躺在一张清代的宁式拔步床上，枕着硬梆梆的枕匣打瞌睡……
宋琪，你想什么呢？
她再次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硬拉回来。
她从浴室找来一把扫帚，把地板简单清扫了一下，决定把这些烦恼都留到以后去想。
储藏室在楼梯底下，是用楼梯间改造的，因为是没有窗户的暗间，为了通风，两扇移门总是各开一条缝儿。
家里除了老金送她的那只仿古花瓶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花瓶了。宋琪终究舍不得，想到储藏室里有不少闲置的坛坛罐罐，拿出来也可当花瓶一用。她记得自己前年曾买过一只景泰蓝泡菜坛子，当时看着好看就买回来了，后来也并没有用它做泡菜，应该就放在那个瓷器柜的最底层。
她把储藏室的移门拉开，让暗厅里的灯光照进来，打开瓷器柜最底层的两扇门，金红宝蓝的小泡菜坛子旁边，赫然多了一团巧克力色的大毛球，上面嵌着两颗亮晶晶的黑宝石，一闪一闪的，那是汤米的眼睛。
“天哪，汤米！”宋琪失声叫道。
“呜——”一声柔和的低吠作答。
她不管不顾地把汤米从柜子里抱出来，像王旭升刚才打量摔碎花瓶的稳稳那样，从头到尾打量着她失而复得的汤米。
“汤米，你是跑出去了又回来了，还是一直藏在这里啊？”
“汤米，你是被淘气的孩子欺负了，才自己藏起来的吗？”
“你是发现家里来了那么多陌生人，还死了人，害怕了才藏起来的吗？”
“你有没有受伤啊？”
“你饿不饿？要不要去院子里尿尿一下啊？”
…… ……
宋琪不停地问，汤米耐心地听着，所有的问题都用轻轻的几声“呜”来回答。
刹那间，宋琪忘记了自己是来找花瓶的，忘记了现在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不再介怀曾经有过那么多的不快，甚至不再介怀谷守业的死。
汤米找到了，好好的，全须全尾的，这就足够了。
她抱着汤米上了楼，给汤米穿上小衣服和小鞋子，带着它到院子里尿尿。
汤米找到了，她的心情大好，以至于看见门口雨达上那方碎成好多小块的钢化玻璃都不烦了，只觉得它在楼上住户的红灯笼映照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就像好多块拼在一起的红宝石那样好看。
她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把汤米带回屋里，投一条热毛巾，给它从头到尾擦了一遍，喂了点食和水，再把茶几上那些散乱的百合花胡乱放进厨房的一只洗菜盆里，加了少半盆清水。
“好了，汤米，跟我回屋睡觉去吧。”她说，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都快四点钟了，我真太困了。明天还得早起呢。”她笑了一下，摸摸汤米的头，很满意地说，“不过，今天总算有了一件高兴事儿。”
初一这天早晨，宋琪被一串很响的鞭炮声吵醒了，同时醒来的还有睡在床头柜旁小棉窝里的汤米。
宋琪眨了眨眼，在脑海里慢慢整理了一下昨天发生过的事。
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李露露。
“嫂子，过年好。”宋琪接起电话就说。
“过年好。”李露露笑道，“你昨天夜里怎么没打电话过来给咱爸咱妈拜年啊？你哥早早就催我打电话问问。”
“噢，我这边来了不少老季家的亲戚，还带着好几个不大点儿的小孩儿，还有人喝醉酒了不舒服，还有，咱家汤米也跑丢了，总之忙忙叨叨的一通闹腾，就把给你们打电话拜年的事儿给忘了。”宋琪说，刻意隐去了谷守业的死。
“那……汤米找着了吗？”李露露关切地问。
“找着了。不知道是人多害怕了，还是被谁欺负了，也或者是自己跑出去又回来了，反正最后是今天早晨四点钟在咱家储藏室里找着的。”
“嗨，找着了就好。”李露露明显松了一口气。
“咱爸咱妈还没起来呢吧？嫂子，你把电话给我哥，我给他拜个年。”宋琪笑眯眯地说。
大年初一的阳光透过窗纱渗漏进来，很柔和，很明媚。
宋琪穿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王旭升一家和老季都还没起床。
她一路关上屋子各处开了一宿的灯，下楼梯来到底层的卫生间洗漱。汤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有汤米在她身旁，暗厅里的一切就没有昨夜那么令人浮想联翩了，两把红木摇椅在晨曦中泛着酒红色的柔光，美丽得令人难心割舍。
宋琪决定把它们都留下来。
她从储藏室里找出那只景泰蓝泡菜坛，抱到楼上，接了半坛水，把洗菜盆里那十一枝百合花插进去，重新摆在茶几中间。
也许是昨夜在洗菜盆里泡多了水，所有的花苞全开了，花瓣粉白，花蕊金黄。
“真好看，是吧？”宋琪笑眯眯地对汤米说。
客厅里弥漫着浓郁的百合花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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