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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鼠十四
金太师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重重敲打在金公子的耳朵里:“霁儿,明日一早,你亲自送薛止回琦良阁。”
金公子正垂手侍立在下首,闻言猛地抬起头,茫然和难以置信。金太师从来不管他带什么人回来,为何会留意阿青,还要自己将人送回去。
“爹!”金公子的声音骤然拔高,“为什么,阿青已经是我的人了,凭什么要将他送回去?”他慌乱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旁沉默伫立的公子青,想从他身上找到否定的答案。
公子青低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这是他在会诊后再次见到金太师,气色好看许多,显然紫菀在诊疗上并未露出破绽。
金太师在派人刺杀他以后,又要求金公子将他送回琦良阁,想必是琦良阁那边也插手进来了,那么,那本书也一定到了金太师的手上。如此一来,他必然不会再动紫菀,暂时离开也好,不会让金太师怀疑到紫菀身上。
金太师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看金公子,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投出两注目光,牢牢锁在公子青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
“不必多问,照办便是。”金太师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压力,那语气,没有金公子半分商榷的余地。
金公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委屈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转向公子青,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死死攥住了公子青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占有欲,勒得公子青腕骨生疼。
“阿青,”金公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孩童般的无措和一种扭曲的执着,“你莫怕,你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接你回来!”
他语无伦次地承诺着,仿佛这誓言能驱散他心中那巨大的、对失去的恐慌。他紧紧盯着公子青低垂的侧脸,试图在他身上得到一丝回应,一丝慰藉。
公子青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这只只知用权势和暴力圈禁玩物的蠢物,他该不会忘了当初是谁仗着滔天权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掳进金府。不会真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你情我愿吧?
公子青面无表情道:“公子,在贵府多日,我也想回去看看亲人,望公子成全。”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墨的宣纸,冷雨泼洒下来,狠狠落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东陵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锦绣,此刻被无情的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一片片模糊的黑影。
金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驶了出来。金公子一身簇新的锦袍,却掩不住脸上的憔悴。
马车缓缓行驶在大街上,马蹄浸在积水中,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啪嗒”声。“阿青,”金公子紧挨着公子青坐下,局促地搓着手,目光几乎黏在公子青的侧脸上。他试图找些话题,声音干涩,“等我爹忘记这事,我立刻就……”
“公子,”公子青终于开口,打断了金公子的絮叨,“我的头有点疼,有什么话,等下车后再说,好吗?”他微微侧过身,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愿再听。
说头疼,也不算假话。快到了该收网的时候,这一环套一环的局,并非没有破绽,金太师在做什么打算,他会顺着他的诱饵一步步跳进陷阱中吗?假如,他只是将计就计,那么被牵扯进来的紫菀、重三、琦良阁,谁都跑不了。
马车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驶离中央大街,转入通往城西的官道。天色愈发晦暗,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车厢壁上。
“吁——!”车辕上传来车夫惊恐的勒马声,疾驰的马车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车厢内的金公子和公子青都狠狠地向前冲去。
“怎么回事?!”金公子吼叫,身体狼狈地撞在车厢壁上。
话音未落,数道刺耳的锐器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穿透狂暴的雨幕,精准无比地射向车厢,目标赫然是公子青所在的方位。
随后又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声,锋利的弩箭狠狠钉入厚实的车厢壁,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其中一支,更是险之又险地擦着公子青的鬓角飞过,带起一缕断发,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厢板。
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车外,马夫的声音也骤然消失,一片死寂。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湿冷,瞬间穿透轿帘,钻入公子青的鼻腔。
几乎在弩箭射入车厢的同时,两侧的楼上扑出五道黑影,他们身形矫健,动作快如闪电,无视倾盆暴雨,手中长刀在昏暗中划出冰冷的弧光,带着决绝的杀意,直扑马车。
金府随行的仆从反应不可谓不快,怒喝着拔刀迎上,刀光剑影瞬间在泥泞的雨水中交织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然而这几个刺客招招狠辣,不惧受伤不畏生死,一个照面间,就有两名仆从被砍翻在地,鲜血混合着雨水,迅速染红了浑浊的泥浆。
“保护公子!”头领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奋力格开劈向马车的一刀,手臂却被另一名刺客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一名刺客如同鬼魅般突破了仆从的拦截,身形一矮,手中狭长的弯刀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骨的寒芒刺向车厢门帘。
那冰冷的刀锋,穿透湿透的门帘缝隙,在金公子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急剧放大,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刀尖上滴落的雨水,嗅到铁片的腥味。大脑一片空白,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公子青拽着他往后,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颈侧皮肤擦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就在公子青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一道灰蒙蒙的影子跃上马车顶,一剑劈下,将登上马车的刺客逼退。
另外几名刺客无声地抹过金府仆从的脖颈,尸身颓然委地,血水混入泥泞。他们扭过头,视线钉在灰袍人身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只有最纯粹的、对杀戮指令的绝对执行。
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带着更加狂猛狠戾的劲风,如同两道交错的闪电,封死了灰衣人所有可能闪避的空间。灰衣人身形纹丝未动,只将手中长剑一横,剑脊精准地迎上左右袭来的刀尖。
“铛!铛!”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火星在雨幕中迸溅开来。巨力沿着刀身狠狠反噬,震得两名刺客如遭重锤,震得两个刺客向后疾速飘退。没有一丝空隙,瞬间另外三道黑影挟着更胜之前的杀意,悍然扑至。
左右,头顶,三柄长刀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挟着更加凌厉的劲风,当头罩下。冰冷的刀光,映亮了灰袍人眼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公子青掀开帘幕,视野所及,只见那灰袍身影在泼天的刀光剑影中诡异地扭动、折转。剑柄精准地敲在刺客持刀的手腕骨节上,“咔嚓”一声脆响,长刀脱手。紧接着,灰袍人的手刀狠狠斩在刺客颈侧,那躯体瞬间便如烂泥般瘫软下去。转眼间,五名刺客或残或晕,委顿于泥水之中。他回过身,平静无澜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小心!”
情急之下再无顾忌,他口唇微张,一股凝练如实质的罡风喷吐而出,如同无形的重锤,将正欲扑上车顶的刺客狠狠掼飞。同时,手中长剑脱手掷出,化作一道寒光,“铮”地一声脆响,将一支破空射来的流矢凌空击碎。
“别出来,别看。”
灰袍人将他推回马车,站在车顶上,双手掐诀,一道白炽的闪电,挟着无匹的威势,直刺地面。光芒刺眼得令人目盲,瞬间烧穿墨色水幕,将沉滞巷道映照得一片花白。地面仿佛一锅被烧得滚烫的水,炸裂开来,水花冲天而起,化作一团混沌的水雾。
车内的公子青只觉得耳朵被一声无法形容的锐啸贯穿,瞬间失聪。紧接着,剧烈的强光穿透格棂,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啊——!”金公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不顾一切死死抱住了公子青。
公子青没有将他推开,他坐在原地,感觉整片世界一片死寂,闭上眼睛,意识仿佛漂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
车帘再次拉开,灰袍人站在车外,张口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盯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如同学语的儿童,磕磕绊绊地说:“重三……我听不见……”
灰袍人微微抿唇,随即笑了笑,在他手背上敲了敲,似乎是示意他安心。放下车帘,跳上车辕,架着马车驶离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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