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画魂学着哥哥的样子，伸手向月竹生的额头探去，却又一脸失望：“早知道跟哥哥学两招了！”他叹了口气，心想：“绝不能让他知道我找到了！否则……”他怜爱地望着床榻上之人，“我便再不能来见你了！”
　　张忘和沈随研究着那把琴，楼雪面露担忧地看着月竹生，完颜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午的太阳高挂，冬日总是那么暖，月夏端着一碗药汤小心翼翼走到月竹生面前。画魂随手便接了过来，熟练地坐在床头，扶起月竹生的头，温柔细致的喂了下去。
　　月夏脸色有些难看，其余几人有些尴尬地说着天气不错。
　　觉察到气氛微妙的画魂，拿着空碗不知所措地看着月夏，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月夏咬牙切齿：“这位公子，我的女儿，我自能照料好！”
　　“一时失礼！对不住了！”他犯错般站了起来。
　　“来了来了！”
　　月百念提着一个大大的药箱冲进来，又觉有些不妥，折返了回去。他再走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浅绿纱衣的女子，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
　　女子眼眸如同夏日湖水般清澈明媚，青丝及腰，鬓间两缕头发垂至胸前，左侧编了根细细的辫子随一缕头发一同垂下。
　　见了满屋的人，女子轻启朱唇：“留一人帮我就好。”
　　完颜识趣地走过去拉着画魂的袖子走了出去，楼雪等人也纷纷跟在后面离开了。
　　屋里只剩月夏和女子。
　　“她晕倒前发生了什么吗？”女子抚摸过月竹生的额头，便开始查看眼睛和把脉，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进行。
　　月夏将沈随说的尽数相告，后双手合起做十指交叠，两个拇指弯曲着行礼，眼中喊着泪水：“月清小姐，请救救我的孩子！”
　　月清抿了一下嘴唇，温和地看了一眼月夏：“你我之间，不必多说，我自当竭力！”她又继续查看月竹生的四肢，最后单手捏出法诀靠近月竹生的额头。
　　“似乎不是身体的问题，是灵魂受到了什么刺激波荡，所以意识便陷入昏迷。”她拿出一块薄如蝉翼的绢布盖在月竹生的额头，“我试试能不能用我的法力替她抚静魂魄。”
　　“可是……”月清施法的手逐渐吃力，她脸上也冒出许多汗水：“我也毕竟是人，治魂方面终究欠缺法力与经验了！若是……算了，我尽力！你放心！”
　　月夏正想说什么，房门被推开，本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的画魂飘一般一下晃到了眼前：“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能做！”
　　月清才看清，这位似乎不是凡人：“那……”她渐渐收起法术，疲累地喘了一口气，“请公子用法力，为其顺正三魂七魄！我方才探魂时，发觉她的魂魄有些散乱了。”
　　画魂一惊，他想起很久以前，哥哥接诊过一个狐狸带来的人类女子，那女子同样是这般症状。哥哥查验后也说是魂魄散乱导致意识昏迷，而原因是，那狐狸是女子前世的亲人，狐狸贸然与女子相见，而女子刚好因着灵魂深处前世强烈的感情产生巨大波动。
　　“所以……”他心中像是倒塌了一座大山，卷起巨大尘烟和泥土将他掩埋 ，“竟是这样吗？”他有些失魂落魄，被月清喊了一声后又打起精神：“好！”
　　亭中的沈随抱着琴，不时看一眼月竹生的房间，眼中流露出担忧。他用手肘碰了一下张忘：“你这几日不做大厨了？”
　　“我爷爷让我找百念先生多教我些知识，让我务必天天来。”
　　“你那把剑呢？好用吗？看起来特别厉害的样子！”沈随坐在栏上轻轻抚琴，哼唱着一支曲子。
　　张忘思量了一下：“在家里，我给它起了名字。”他看向楼雪，“叫照寒，怎么样？”
　　楼雪正在发呆，完颜替她回了句“不错”。
　　“你们东湖，什么有意思的吗？”张忘没话找话。
　　楼雪被完颜拍了一下后肩，回过神来：“嗯？什么？”
　　“我没去过东湖，所以你们那边，是不是很好玩？”
　　“还好吧。”她的眼睛依然有些发肿。
　　沉默片刻，楼雪只道自己困倦想回房休息，便离开了。完颜默默跟在身后，像一个陪着孩子的老爹。
　　“失去爱人，是什么感受呢？”张忘喃喃望着楼雪离去的方向。
　　沈随依然弹奏着他自己谱写的词曲：“明月照船头，荷间美人俏。水中月明灭，美人眼流转。愿随风伴卿去，又恐扰清梦一场。”
　　四周一片黑暗，月竹生怎么也走不出去，无助和恐惧占满了心头。她也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只记得眼前画面总是扭转交叠更换，像做梦一样，又不如做梦快乐。
　　她只感到孤独。
　　“明月照船头……”
　　她隐约听到一支悠扬又带着落寞的歌，脑袋混沌，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去年在沈随家小谭边，沈随才认识弯弯的时候写的。她和阿落在一旁吃东西，沈随舞文弄墨，又趴在琴上试了好多次，才拍板定下最后这支曲子。
　　他说，这支歌便叫做，“不忘歌”。
　　月竹生突然看见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光芒，边缘出散发着金辉，她被那光芒照得睁不开眼睛。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看那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曲奏尽，沈随轻叹一句“好琴” 又望了一眼月竹生房间，失落地继续低头调试琴弦。
　　“你若是失去了爱人……永远失去，你也会如同她一般吗？”张忘依然望着那个方向。
　　沈随抬眼看了张忘迷离的眼神无语道：“我永远不会失去我心爱的人！你别乌鸦嘴！”
　　“假如呢？你多久移情别恋？”张忘一脸认真。
　　“假如也不可能！我一定会保住我爱的人永远安好，即使她先老去没了，我也不会移情别恋！”沈随义正言辞，他脑海中浮现出何弯弯的笑。
　　“生儿醒了！”月夏的声音传来，沈随看见门开了，便飞一般冲了过去。
　　张忘也跟着疾步走入房间，看见月竹生苍白的脸上有几滴泪水：“怎么哭了？”
　　月竹生见了张忘，露出笑：“梦里受了些委屈，你们这是怎么了？都来看我做什么？”她环顾一圈才看见月夏身后的画魂：“你……你怎么又来了？”画魂手足无措不知作何回答，月竹生连连发问：“你昨夜说我长得与你朋友很像？你朋友现如今在哪？她也是鬼界的吗？”
　　“是前几天晚上的事了！”沈随纠正，“你这一睡，睡了好些天，可把夏婶儿急坏了！”
　　“这样啊！我就好像做了好多好多梦，怎么也出不来，哈哈哈，真刺激！”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又对张忘说：“你也在担心我吗？”
　　月清安静地坐在桌旁收拾器具，人们围在床前，所以月竹生看不到那个方向，直到月百念说了句：“生儿，快起来拜谢他们二位救命之恩！”
　　沈随张忘退了几步，露出了月清的背影。
　　“哦！”月竹生殷勤地掀开被子就跑到月清身旁叩头：“生儿叩谢恩人救命！”
　　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拦住了月竹生，她缓缓开口：“我力量有限，不过是诊出了病因，是这位公子救的你。你且谢他去吧！”
　　月竹生站直，看向画魂：“多谢公子……”
　　“叫我画魂……就好了。”他打断了月竹生的话。
　　“画魂公子，你怎么知道生儿的名字啊？那夜听你喊了我，我看了您半天，只觉得一丝眼熟……”她走到画魂面前，歪着头仔细端详他的脸庞，“可是我们似乎不曾见过！”
　　“天下之大，相似的人很多。”画魂深深看了一眼月竹生的眼睛，似乎想从那一汪澄澈明亮只寻找什么。“你的面容与她很像，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她了。”他刻意避开了回答她的问题。
　　“二小姐，我给您备了间厢房，你且先留两天，我们也叙叙旧！”月夏一边给月清收拾东西，一边说。
　　“我明日便得走，”月清无奈苦笑：“你知道的，选拔之事已在进行了，仙界的也在督促，我得早些回去！”
　　俩人一边聊一边往外走了，月百念看到了张忘：“张忘，你跟我去习字！你爷爷叫你来找我学书，你天天跟着生儿混什么？”沈随抱着琴求月百念今日先教张忘琴艺，顺便给他指点一下，也跟着出去了，临走时看了一眼画魂，给月竹生使眼色。
　　“画魂公子！我也疲乏了……”月竹生看懂了沈随的意思，便开始暗自辞客。
　　画魂却坐到桌子旁：“那你先休息，我在旁边给你放风，你若是又醒不过来，我也好及时再救你一次！”
　　月竹生坐回床边，心里埋怨着“脸真厚”，口里客气道：“那太麻烦您了，我已经好了！不用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轻声问道。
　　“月……月竹生……”
　　他失声笑了一下：“竹生啊！”
　　月竹生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摆起了脸色。
　　画魂并不在意被甩脸子，感叹着：“好一个竹生啊！缘分二字真是……妙不可言！”
　　“我娘是在竹林里将我生下的，所以我叫竹生。”她的脸色渐渐不再苍白，双唇也红润了些，“这个名字有什么说法吗？”她突然坐直向画魂倾斜，认真地问。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哦。”
　　“修仙士选拔，你会去吗？”画魂心中紧张了起来。
　　“不去。”
　　“为何不去？很多人都向往成仙呢！”
　　“那我偏不向往！”月竹生无所谓地拨弄这窗帘的浅黄色流苏，“成了仙，不过是多活那么些年，听说天宫里戒律森严，不许有私情，日复一日修炼和说着保护人间的话，有什么意思？”
　　画魂突然想到一些事，语气有些悲哀：“你倒是个有见解的。我朋友不如你，她本来是能活很久很久的仙，可是只活了十八年。那十八年，她说，最感觉自己真正活着的，也就两年罢了。”
　　“你看，当仙的这般凄惨，我还是老实当我的凡人，只要好好适逢爹娘，找个……如意郎君！这一生便过了！”她眼睛亮亮的，仿佛已看到温暖幸福的未来。
　　看着月竹生的神情，画魂怔住了，片刻才回过神：“那……那也很好。”他又说，“只是……如意郎君？你心里……”
　　月竹生突然红了脸，撞树的兔子般笨拙地瞪着眼睛，紧闭起了双唇。
　　“你心里是有人选了？”画魂的语气不变。
　　“嗯……自然是有了……吧……或许……”她一时也说不清，只是幻想着那个人的身影，逆着光，身体轮廓被光模糊掉，投来数以万计的明亮温暖。
　　画魂从身上拿出一个卷起来的大饼，朝月竹生递了一下：“吃吗？”
　　月竹生看了一眼那饼，嫌弃地摇了摇头：“你若饿极了，一会儿我娘定会继续你留下吃饭，你多吃两碗！”她傲娇地挑了一下眉毛：“我娘亲做饭很好吃！”
　　画魂顿时来了兴趣，咬了一口饼就放回衣服口袋：“那太好了！”
　　“哎！你是叫画魂是吗？你是鬼界的官儿吗？比鬼差还大吗？”
　　画魂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告诉月竹生：“我是鬼界的一个小打杂的，还没官儿。”
　　“啊？那天的鬼差都很尊敬你的样子，而且楼雪的那个老爷爷师父也好忌惮你的样子！”
　　“他们也只是假装客气一下啦！谁知道私底下多么嫌弃我没官呢！我不过是法力强了他们一点点而已！唉！鬼界也难混呢，你们人间好玩吗？我来找个活儿干？”画魂作出衣服忧心的样子。
　　“人间好像……不知道！我爹是教书先生，我娘有主城直发的养老俸禄，我都不知道能有些什么活儿干呢！”月竹生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要不，你去修仙吧，正好在招人呢！你让我娘麻烦月清二小姐介绍你进去，我娘以前是主城的首席女官呢！”
　　“可是……我会法术，我也不必修仙啊！”画魂看着眼前一如既往轻信他胡言乱语的人，仿佛回到从前。
　　“哦……那……”月竹生灵光一闪：“你是仙吗？鬼界的仙？我看你也不像一缕魂魄。”
　　“……”
　　“你说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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