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下雪

　　戴山南走到酒吧门口，垂着眼睫，坐在了台阶上。

　　电话那头，戴艺华声音越来越急躁，在他耳朵里却变成了丝丝电流声，入不了耳。

　　地面上适时出现了一只大蜗牛，正缓慢地爬行着，拖出一条长长的粘液，最后被路过的行人一脚踩扁，变得稀巴烂。

　　戴山南在那一瞬间闭了闭眼，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一只手按在他左边的肩膀上。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让他蓦然回神，一回头，安杏梁正站在台阶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很专注地看着他，却让戴山南看出一种近乎于母性于神性之间的关怀和在乎。

　　戴山南愣愣地看着，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就是有点难过。”

　　这个回答明显让安杏梁的动作顿住，他在戴山南身边坐下，两人紧紧挨着，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潮湿的空气中似乎飘来了些海腥味，戴山南伸手在鼻子上碰了一下，明显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味道，旁边的安杏梁似乎已经习惯，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安杏梁没说话，就静静地挨着自己坐着，似乎在说如果自己愿意的话，他会坐在这里听他倾诉，给他安慰。

　　感觉到安杏梁的态度，戴山南转头，眼中的焦躁如有实质，就要将安杏梁盯穿，可就在下一秒，他将那点情绪压抑下去，将头埋在臂弯中，闷闷地说：“我申请抽烟。”

　　安杏梁沉默半晌，伸手摸了一下戴山南的脑袋，好像正在触摸一个人最深处稍微泄漏出来的一点灵魂，刺手，刺人。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驳回。”

　　戴山南抬头，斜睨着安杏梁，有些好笑：“再次提交申请。”

　　“再次驳回。”

　　“嗯，可以，服从命令。”戴山南笑着看他，伸手将他额前的头发撩了上去，“吉也说要剪头发。”

　　“我吗？”

　　“或许吧。”戴山南眼神温柔，刚刚的烦躁已经被他刻意压下去，他淡淡地说，“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

　　安杏梁没说话，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一种空虚感和失控感劫掠住了他，那种伸出手就遗失的感觉让心脏一瞬间皱了。

　　他沉默着，眼神倏然冷了下来，死死盯着戴山南的背，翻涌的情绪就要上头，可最后还是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那我进去了。”

　　戴山南转头，微微抬着下巴，笑笑说：“乖，进去吧。”

　　“嗯。”安杏梁回他，语气异常冰冷。

　　他听懂了戴山南看似玩笑话的驱逐，烦躁地将散落的头发扎紧，紧得头皮发麻，在一瞬间那种刺痛占满全身，安杏梁也没管，脚步很轻又很乱地回到休息室。

　　宽敞的休息室内，吉也和罗斯名挨着坐在桌边，看着同一本剧本，罗斯名正有理有据地指出剧本中不合逻辑的情节。

　　吉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居然出现了相见恨晚的神情。

　　安杏梁没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沉浸在剧本中的两人。

　　他心中生出的那种焦躁不安在这样的环境中并没有消解，反而是越发浓烈，两个专业的人，正在自己合适的位置，他们乐在其中，自己占着主角的位置，却名不副实。

　　可这正是他甘愿的，他不想步上辈子的后尘，他要通过这第一部电影，打出知名度，这能让他开始走歌手这条路变得更轻松，他要站上高位，他要实现梦想……

　　可最后的落点，却是戴山南，他想站在戴山南身边，名副其实地站在戴山南身边。

　　他可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即便这样的事做起来吃力又别扭，但他愿意为了能够站在戴山南身边忍受所有这一切，他假装自己很乖，装成戴山南喜欢的样子，去讨好他……

　　但他受不了戴山南对他表现出的深闭固拒。

　　他对戴山南了解太少，只能摸索出他喜欢的自己的样子，却根本没有到他的内心，他不知道戴山南痛苦的来源，也不知道能让戴山南获得真正幸福的到底是什么……

　　之后的几天，这样的情绪深深将安杏梁困住，也让他将自己再次封闭起来，除了剧本围读，他都会在陈美娟开辟出来的小院中，拿着吉他和录音设备，几天几夜看剧本、写歌。

　　等到他再次找到吉也的时候，眼下一片青黑，脸上的苍白更甚从前，他拿出demo，将耳机递给吉也。

　　吉也似乎也被他憔悴的脸吓了一跳，可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安杏梁就已经按下了播放键。

　　那种压抑着的挫败感在音乐中呼之欲出，吉也抬眼看他。

　　“我就知道交给你没错啊！”吉也赞赏地看着他，最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

　　安杏梁没说话，重新坐在电脑前，看着几个音轨上的方块和曲线，眼睛渐渐失了焦点。半晌，他强打精神问吉也：“什么时候开机？”

　　吉也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后天。”

　　安杏梁点头：“嗯，那我先回去了。”

　　他需要休息，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多糟糕，他需要充足的睡眠，去应对明天自己并不擅长的工作，还需要大量无意识的睡眠活动去打断因戴山南失联而生的混乱思绪和焦虑。

　　吉也却抓住了正要往外走的他：“时间紧迫，你还没拍定妆照。”

　　“就开拍了，你现在和我说定妆照的事情？”安杏梁作为半个门外汉都对吉也的随性表示无语，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叫嚣着电量告罄，最后还是想刺他一句，“你最好来得及。”

　　不可一世的吉也都被安杏梁这样子噎得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才开口：“别废话。”

　　安杏梁轻嗤一声，到底还是没和人争论：“带路吧，吉导。”

　　听了他的话，吉也指了指转角处的包间：“你先换衣服去吧，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在这里拍。”

　　说完，他朝角落里使了个眼色，戴山南从阴影处出来，视线死死盯着前方安杏梁的背影。

　　“兴头过去了？”吉也由恢复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拦着戴山南的肩膀，“知道躲着人了？”

　　戴山南没说话，将人的手拂下去，又一次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指尖触摸四四方方的烟盒一角时，像是被刺了一下，瞬间收回手。

　　“不抽了？”吉也看出他动作中的意图，调侃道。

　　“没意思。”戴山南语气平淡，“不想抽了，没意思。”

　　“是抽烟没意思还是什么没意思？”

　　闻言，戴山南偏头去看吉也，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吉也伸手在脸上挠了一下，他才开口说：“我定了去贵省的机票，下周出发。”

　　吉也刚要迈出去的脚步顿住，嘴巴张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戴山南明白戴艺华阻挠背后的动机，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里，为了拍摄纪录片，遇到洪灾。

　　彼时戴艺华正在尼斯参加电影节，他在台上领奖，感谢一直以来支持他电影梦，陪他从籍籍无名到如今名利双收的爱人时，他口中的爱人被淹没在洪水中，再也走不出来，甚至到连尸首都没找到。

　　戴艺华将一切都归咎于梁华正在拍摄的纪录片，他认为如果不是那个支持爱人追求梦想的决定，他也就不会永远失去她。

　　这么多年，他再未娶妻，靠着专一人设在舆论场上吃尽红利，可每每想到失去亲人、爱人和追梦伙伴时的痛彻心扉、迷茫无助，他总会从身体最深处泛起一阵恶心，那种因为心理导致的生理痛苦让他再也不想失去另一位亲人。

　　可他没想过，粱华的死，困住的不止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稚嫩、渴望母爱的儿子。

　　从小到大，戴山南不止一次看过粱华拍摄的纪录片，仅仅几部片子，戴山南轮着看，看了二十年。

　　在这二十几年中，与日俱增的不仅仅是戴山南对母亲的思念，还有他对纪录片的执念。

　　他想完成母亲未尽的梦想，还想去看看，他只能在屏幕中接触的世界。

　　安杏梁问得很对，他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

　　他有的……

　　所以没见面的这几天，他不断给自己戒断，他不断告诉自己，安杏梁不需要自己拯救，他也应该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重来的这几次，他的执念永远在安杏梁，他像陷入了无尽的时间黑洞，不断看着安杏梁死在自己面前，他想拯救安杏梁，以至于他忘记了，最初的那一世，他想过和安杏梁幸福的未来，更想过要完成自己的梦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他要容许安杏梁去追逐，也要允许自己偷出一点时间，去成就自己。

　　这么说很自私，因为他要抛下一个横亘在自己和安杏梁之间未解决的矛盾，不顾一切地离开。

　　这让他之前的占有欲变得很可笑，但戴艺华的电话让他知道，时间紧迫，不待人犹豫。

　　如果每一次重生都是上帝和时间联手开的玩笑，那么他想在看到安杏梁向未来奔赴的时候，稍微留出一些时间给自己。

　　想到这里，戴山南转头看吉也一眼，和人肩并肩地走到安杏梁拍摄的房间，走到安杏梁身边和他说：“今晚收工后，给我十分钟。有些事，必须在开机前说清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