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缘

　　绛真托腮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后，她转过头说：“前辈，我想在院子里种一棵树。”

　　度厄不假思索道：“好。”

　　“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有很多树，我想去哪儿挖一棵来种。”

　　“好，我跟你一起去。”

　　“嗯！”绛真站了起来，粉白的脸蛋上是止不住的雀跃。

　　*

　　“你可会御剑？从此处过去有些远。”

　　“不会。”绛真无可奈何道。

　　“那便同我一起吧。”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对着绛真摊开了手心。

　　绛真楞了一下旋即放上自己的手。常年习医采药，两只手早就被磨出了硬茧子，度厄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的温度从紧贴的肌肤穿到彼此的心。

　　绛真站在他身前，破风的刃剑将迎面而来的风都劈到两侧，在徐徐清风里她终于能好好看看玄幽境。

　　依山而建，房屋随意坐落的是修武门；布局讲究机关繁复的是鉴心门；一条河流围绕的是司器；被众多树木花草遮盖的一个是司医，一个是司毒；而远离所有门派，孤山上长满了桃花的是视灵门。

　　初入玄门时，所有门派的弟子都要在同一处念书，弟子间年龄有相仿的自然就玩到了一处。到现在绛真都还记得那时候无忧又愉快的日子，后来各弟子都回到自己门派，他们要好的还会时常联系，一直到现在。

　　绛真撤回目光，转眼看着天上的流云。

　　度厄把头靠在她肩上，银白丝发顺着绛真的胸脯流下，最后停在腰上，痴缠连绵。

　　幽幽的莲花香洒落在了绛真身上，清清淡淡地围绕着她。日照辉煌，天边的云彩变得愈发妖娆，绛真俏嫩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

　　落地后，绛真看着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全然不知该往何处走。

　　一只温凉的手牵起了她。

　　“跟我走。”

　　绛真看着他清冷又温情的脸庞，自然而然地跟着他走了。

　　“当是这里了。”

　　绛真时隔许久再回到她初次遇见度厄的地方，心里有些触动。

　　“前辈，我们以前互不相识，却在这里相遇，算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度厄看着她笑吟吟的样子，有些腹黑地说：“不算。”

　　绛真眼睛蹭地瞪大了：“那算什么？”

　　“我本是出门随处走走，哪知道会遇到迷路的人。后来怕还有人迷路，就来这里多走了几次。”

　　哪知道确实是有人迷路，不过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两次迷路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可是，迷路的人都是我，来这里两回，你都找到了我。”

　　“不算缘分，那算我死皮赖脸追着你好了，现在你总归是我的了。”绛真抱住度厄，得意地说。

　　是啊，怎么不算缘分呢，千年以来也只有她一个人罢了，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狠心拒绝过她，焉知不是早早就动了心，在未曾知晓的地方暗暗地期盼着罢了。后来的一切也算是流水拨弦，水穿弦响了。

　　“不过，到底是哪棵树呢？”

　　度厄瞥了周围一眼，抬起手，一片叶子就悠悠落了下来，落在他手上，又从指缝中滑下。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整片土地都仿佛被唤醒，一草一木都充斥着恣意的灵力。

　　神雀参头顶着三片奇异的叶子跑了过来，它接过方才从度厄手中落下的叶子，一道茵绿的叶脉从叶片冒出，它在空中慢慢地游走，最后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停下，大树回应般地散发着盈盈的幽光，在一众树木中格外的显眼。

　　“就是那棵树了吗？”绛真格外高兴，揪起神雀参头上的叶子就向那棵树跑去，大树身上的幽光不停歇的散发着，仿佛是在为和绛真的再次相见开心。

　　绛真嗅着清新的幽香，用手轻轻抚摸树干。

　　“可是，这么大棵树要如何搬走呢？”

　　大树有灵，听到这话后身上的幽光暗淡了几分。

　　“咦，你不愿意跟我们走吗？”绛真有些沮丧。

　　度厄走了过来，见她因为树灵的回答而垂头丧气，水汪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柔情地笑了笑。

　　平时热烈昂扬的人会因为一棵树不愿意和自己回家而感到难过，露出可怜又无奈的神情，实在是惹人怜爱极了。

　　度厄不由得多瞧了几眼，在心里默默地欣赏，越瞧心里便越是喜爱。

　　那双水汪的眼睛转了过来，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度厄。

　　望进她眼里的那一刻，度厄笑不出来了。他当即收起了对她失落模样的欣赏，拂了拂衣袖，又装回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看着那棵树，面露威胁。

　　在这里待久了，树根扎得深了，便忘了我是谁了吗？

　　树灵慌张不已，树叶纷纷脱落。它只是虽是古老的树灵，但在玄门唯一首领，两境造物神面前任如沙粒一般渺小。它急忙献出自己一镂树魂，化成树形便是一株小树苗的形态。

　　度厄对于自己滥用职权，恐吓比自己年龄不知要小上几千岁的小树灵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

　　毕竟绛真拿到了小树苗很是开心，她开心便足矣。

　　绛真带着小树苗和度厄回去了，他们一起在在院子里种下这株树苗，在时间的催动下，它会越长越高，直至枝繁叶茂，庇荫处处。

　　绛真牵着度厄的手站在树苗前，眼中满是憧憬。

　　*

　　花容艳艳，枝曲条直，垂叶随风，茵绿逐阳。岁月在悄无人处走了一年又一年，那颗小树苗长得十分地快，不知在着急赶着什么，不过它终于如当初一对恋人的愿长成了一棵大树。

　　天很晴，叶落静悄悄，绛真和度厄靠着窗，在徐徐清风中下棋。

　　棋盘上的落子越来越多，时间好似过了许久，等度厄抬起头时，绛真已经趴在桌边睡着了，未落下的棋子还夹在她的指尖。

　　这一年，绛真变得越来越嗜睡，每当她睡着，度厄都会轻轻地把她抱起，放到床上，为她盖上薄被，陪在她的身边，直到绛真睡醒。

　　但这一次，度厄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把她抱起。

　　他看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暗，他抬起手想要走下一步棋，却迟疑不定。他好像不认识棋盘，也不懂该怎么下棋了。一格一格的棋盘好像变成了一张大网，包裹得他和绛真难以动弹，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结局发生。

　　“啪嗒。”

　　绛真手里的棋子和他手里的棋子同时掉落在了棋盘上，黑子和白子遥遥相望，彼此相错，这是一局死棋。

　　度厄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声音不是一瞬间消失的，它慢慢地离开，恍如一弯柔滑细腻的流水在广袤的草地上蜿蜒，慢慢地渗入土地，最后悄然流失不见。

　　直到一片冰凉融化在指尖，度厄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他终于听见了声音——那是雪落的声音。

　　窗外绒雪漫天飘落，绒白的雪片裹住了整个世间，素白大地上，幽蓝的冥草正在一株一株地从雪中破出。

　　度厄拿起斗篷把绛真裹得严严实实，他把绛真紧紧地抱在怀里，踏过雪地上显眼的幽蓝色花，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他走了一步又一步，可心已不堪重负，碎落了一地，他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再也走不出一步。

　　“人间四季，玄门却只有三季，现在这最后一季你也陪我看过了，你许诺的事你都做到了。”

　　“可笑我却贪得无厌，还想要你的下一句承诺。”他一边说一边凝雪成剑。“贪心不足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噗呲一声，雪剑没入了他的心口，他抽出雪剑，鲜血迸溅，血水洒落在雪中凝成了红艳的冰花，在雪地上开了一朵又一朵。

　　“永生永世的求而不得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度厄温柔地看着怀里的绛真，平静地说道。

　　片刻后，心口的热血越积越多，血滴一颗颗地聚集环绕，凝成了一条血红的线，它朝着绛真慢慢地游去，在和绛真腕心相连的那一刻，它变得坚韧无比。

　　那并不是血，那是度厄的情脉，他把自己的情脉挖了出来，挖给了绛真。

　　等到情脉完全缠绕上绛真的腕心时，度厄凝剑，一剑斩断了它。

　　情脉只此一条，他把自己的情脉送给了绛真就是在向她立下忠贞的誓言。

　　他知他永生不得死去，漫长的时间里他只愿爱她一个人，他甘愿带着永生难忘的爱意和思念，哪怕那个人再也无法醒来。

　　“你疯了。”玄泽看着度厄毫不犹疑地说道。自漫天飞雪后，他便在冥冥中知道了结局，他拉起柳枝就往这边赶，现在终于赶了过来。

　　柳枝浑身脱力地跪倒在了雪地里，她看着绛真，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师姐……”

　　雪地上的幽蓝冥草已开了许久，它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抚慰着玄门的亡魂，冥幽界的大门也早已打开，一众冥使呆愣在门口不敢作声。

　　雪地中的那个男人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女子不愿放开，他只知道她冷，她的手，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怎么捂都捂不热。他贴着她的脸颊，一颗热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在冰冷的雪天里滑落在了绛真的脸上。

　　他不愿放手，他也不愿相信这个结局，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玄门规则，他甚至不能够再多抱她一会儿。

　　玄门首领，神族遗祇动心动情，爱得情难自已，为了她自掘情脉自断情丝，枉顾玄门规则抱着尸体不愿放手，他早就把自己肩上的责任抛到了一边，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愿放手的普通人。

　　到最后，他还是当初那个妄图以一己之力拯救世人的神界少年。他再一次无法挽回，可这次无论他如何惩罚自己，那个人都无法活过来了。

　　度厄都知道，他就是要让自己清醒着看着这个现实，清醒的感受自己无能为力和无法挽回，让这颗此时最爱她的心承受永久的孤独和痛苦，这是替她对自己进行的最大的惩罚。

　　惩罚自己的不爱和爱。

　　自断情丝缚住我留住你，我愿折断双翼自囚牢笼。

　　—[折断]单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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