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论已死

　　“你看，你不是挺能遗忘的吗？”

　　尤加利从卢玮身后出来，与其说是走，在尤桐眼里更像是分裂出来的。尤桐推门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分明是完全不一样的脸，可她却逐渐分不清了。

　　“放我出去！！”

　　“我请护士长的父亲帮我做一场戏，想看看你的精神状况是不是真的正常。”

　　“放我出去！”

　　“但是你看，你根本认不出我了。”

　　“放我出去。”

　　“这让我们怎么安心放你出来。尤桐，你乖乖吃药，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放我出去……”

　　“只有吃了药，拜拜神，才能早点出来啊，早点出来……一家团聚。”

　　“放我……出去……”

　　——

　　“怎么样……才能……出去……”尤桐像机械般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在她昏暗无光的眼里倒映出老秦严肃的神情。

　　“黑洞……”尤桐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黑洞没了。我一直在吃药。不。不能再待在这里。”

　　她休息了一下，再开口：“我要离开。”

　　秦醒没有说话，他把一颗石头给了尤桐。尤桐几乎一摸到石头就明白他的暗示，因为其中的一面已经被他磨得十分锋利了。

　　尤桐慢慢收缩手掌，将那颗石头紧紧握在手里。

　　“做一颗圆滑的石头可以保命。”

　　秦醒在尤桐站起来时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抬头看向尤桐，在她昏暗的双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挣扎。

　　“不。”

　　“这是最好的选择。留下来，不反抗，你至少不会被针对。”

　　尤桐还是说：“不。”

　　她艰难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笔直，像没有生命的机器人，单一地做着被指定好的动作。

　　“药物。麻痹了。我的。大脑。”

　　“没有。思考的。能力。”

　　“不思考。我想做。我自己。”

　　从黑洞消失的第二天起，她的药被护士长增加了一倍，没有了可以作弊的空间，她每天都在他们的注视下吃掉这些侵蚀理智的药物。
　　她没有选择。

　　她不想要留在这里，有理智的时候不想，没有理智的时候更加不想。

　　秦醒沉默着让她离开。

　　“老秦。再见。”

　　秦醒挥挥手，“希望真的能够不再见。”

　　2025年12月23日。

　　即将来临的平安夜前夕。

　　尤桐回到病房里，不受控制地发了一会儿呆后，依照他们所希望的，乖顺地吃完晚饭和药，然后坐到病房内的监控死角，掏出尖锐的石头，猛地扎进她的掌心。

　　她第一下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疼痛，却没有流血，不得已扎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第四下、第五下，血液冲淡了药物对她的影响，疼痛刺激着她的理智。

　　但她还不能包扎。

　　“救命……肚子好疼……”她将手放在肚子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打滚。

　　“救救我……”

　　起初并没有人及时理会她，她耐心地等着，直到三分钟后小刘惊慌失措地打开了病房的门，走到她的面前。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你怎么……了？”

　　尖锐的冰冷的石头抵着小刘的脖子上的大动脉。小刘惊愕了一下后，立刻双手举高，任由虚弱的尤桐挟持他走出了病房。

　　姗姗来迟的护士长和小何看到这一幕，先是下意识地惊叫起来，然后又被尤桐喝令闭嘴。

　　“把镇静剂给我，快……”

　　尤桐一边将手满是鲜血的手递向小何，一边将石面更深地戳进小刘的皮肤里。小何看了护士长一眼，有些犹豫。然而在小刘的吃痛声中，小何很快就缴械投降。

　　尤桐的血流得更快，不一会儿她就已经开始浑身发冷。她将手里的石头随意扔到一边，改用镇静剂挟持，摇晃不定的针头险之又险地划过小刘的皮肤，激起他一片战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护士长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

　　“我要离开这里。”尤桐说着，按下了电梯按钮。

　　“我下去以后，不许有安保拦着我，不许有警察出现，你们俩也不许下来，只要有一点满足不了我，我就把针管里的镇静剂放掉，然后抽一管空气进去。”

　　“听、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小刘欲哭无泪地抢答。

　　事已至此，护士长只能无奈地答应她的条件，命令精神病院的保安将大门打开。

　　尤桐反抗的阵仗很大，许多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在远处观望。她看着一点点被打开的病院大门，心里的希冀一点点上升。

　　她朝着周围的病人大喊：“快和我一起出去，这里不是我们的安全屋，我们要出去，我们要自救！”

　　可是没有一个病人理她。

　　哪怕在医院大门已经无人看守，大开着的时候，也没有人愿意和她走。

　　她一点点挪出病院门外，同时反手将镇静剂注射进小刘的身体里，紧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精神病院周围群山环伺，她一头扎进树林深处，躲在一棵大树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大概等了两分钟，没有听到他们搜寻过来的声音后，她才警惕地撕下自己病服的一角拿来包扎伤口。

　　“护士长，我们真的不去追吗？”

　　小何看着瘫软在地的小刘，面无表情地问。

　　“不去。”护士长看着尤桐逃跑的背影，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

　　要先找到尤子平，因为只有他才会开车。

　　然后再找霍知燕。

　　最后是尤加利。

　　尤桐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她想先换一套衣服，重新包扎伤口，才开始她的计划。然而天公不作美，她刚回到家就看到了休息在家的尤加利。

　　“你怎么出来了？”

　　尤加利警惕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没有上学？”

　　“我今天肚子疼请假了。”

　　“我出院了。”

　　尤桐眨了眨眼睛，用面无表情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她假装平静地越过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迅速反手锁门，并倚在房门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尤加利拨通了尤子平的电话。

　　“她回来了！问问医院是怎么回事？她浑身都是血，是伤人了吗？”

　　“……”

　　“所以让你赶紧去问啊，她看起来很危险。”

　　尤桐离远了房门，看着镜子倒映出来的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撕得破破烂烂并沾染到一滩血迹的病号服，还有被泥土和树叶污染的裤管。

　　既然尤加利已经打电话给尤子平了，那么她干脆在家里等他们好了。

　　想到这里，她放慢速度从衣柜里选出一套最宽松舒适的衣服换上，再用消毒药水将伤口消毒和重新包扎。

　　等一切都做完，她拧开房门，看到的是坐立不安的尤加利。

　　这次终于是尤加利了，不再是卢玮。

　　她泰然自若地坐到尤加利的对面，将一只手垫在屁股下面。

　　“上次你来医院看我，我们都没来得及好好说上话。尤加利，好久不见。”尤桐发自内心地开口。

　　“是吗？你心里的久是多久，在我眼里我们只不过没见一个多月。一个多月，你就已经把我忘了。”

　　“不是一个多月，是七个月。整。”

　　尤加利没有理会她的寒暄，直入主题：“你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逃吧。”

　　“逃去哪儿？”

　　“哪儿都行，只要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就行。我们逃吧。”

　　“尤桐，你是个病人。”

　　“病的是你们。”

　　尤加利冷笑：“你真的是个疯子，明明是你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说疯的是我们。”

　　“那是因为你忘了，从前我们是那么多的一家人，是它让你们忘了。”

　　“是你自己疯了！”

　　尤加利再次强调：“你疯了。大家都这样，你为什么不可以？我不会和你逃的，等他们回来我们就把你送进精神病……”

　　“爸爸，你说妈妈他……”

　　尤子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等他火急火燎地进来，看到的是尤桐拿着美工刀挟持尤加利的场景。

　　“妈妈你……”

　　“接上老霍，我们走。”

　　美工刀的挟持对象很快就从尤加利变成会开车的尤子平。尤子平边开车，眼神边往尤桐的身上瞟。

　　“妈妈，我们要逃去哪里？”

　　“不要叫我妈妈。”

　　“那我们要逃去哪里？要逃多久，要不要买些换洗衣服？”

　　尤桐冷静地说道：“不用，不要停车。尤加利不要想着报警，把手机给我。”

　　坐在后排的尤加利凝神看着她几秒，最终认命地把手机扔到她的怀里。尤子平无奈地闭了闭眼，在霍知燕工作的地方接上了她。

　　霍知燕看上来很冷静，她没有一上来就大呼小叫，而是安静地坐在尤加利的身边，伸手握住他渗满汗水的手。

　　“上高架桥，往城外开。”

　　尤桐双眼通红，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况，唯恐尤子平会突然开向她不认识的道路。她没有任何的目的地，只知道要往最远的地方开。
　　“快没油了，我们去加个油吧。”

　　“不用，彻底没油再说。先开出去。”

　　尤子平第二次提议失败，他绝望地叹了口气。刚想看尤桐一眼，却被霍知燕的动作吓到。

　　“阿燕！”

　　霍知燕的手毫无征兆地放在尤桐的肩膀上，她身体微微向前倾，不适时地开口问尤桐：“累吗？”

　　尤桐没有回复她。

　　她又问：“我看你的手都流血了。桐桐累吗？”

　　桐桐。

　　尤桐猛地被这个称呼镇住，她绝望又希望地回过头，看着霍知燕似曾相识的心疼表情，双眼瞬间溢出眼泪。

　　“你、你叫我什么？”

　　“桐桐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这么叫我……你不是已经忘了……”

　　忘了我是你女儿的事实了吗？

　　你早就忘了，在七个月前，你早就已经忘了。

　　你忘了我是你十月怀胎，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魔王，你忘了我是你最头疼的孩子，你忘了我们曾经吵过的架，和过的好，你甚至忘了……

　　“我记起来了，你是我的女儿。”

　　“你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妈妈。”

　　尤桐看向一旁的路标，他们已经离开了主城区，也就是说，他们的精神污染正一步步地被消除。

　　所以……

　　“姐？你干嘛啦？你快把美工刀放下，你拿着这个干嘛？”尤加利揉了揉额角，也开口道。

　　尤桐难以置信地看向尤加利，“尤加利……原来是真的，只要我们……”

　　车子突然碾过一颗尖锐的石子，原本平稳的方向被瞬间带偏。霍知燕趁乱一把抢过了她的美工刀，并将它扔向窗外。

　　紧接着，“嘭——”

　　一声巨响。

　　车子撞向了一旁的围栏，车子里的人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最先醒来的是尤桐。

　　她整张脸被安全气囊包裹着，除了头部有轻微的震荡外没有怎么伤害。她眯着双眼看向旁边昏迷的尤子平，摇了摇他。

　　“爸，爸？”

　　她又艰难地侧过头去，看到尤加利和霍知燕因为冲击太大，撞到驾驶座而头破血流后，立刻松开安全带下车，脚步虚浮地开了霍知燕旁边的车门。

　　“妈……妈快醒醒。”

　　她用力去拉霍知燕的手，然而对方失去了意识，她根本拉不动。在几次三番的努力下，她终于挪开了霍知燕一点，却突然发现她藏在裙摆下的，正在报警的电话。

　　尤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大声，笑了几下后，她突然想吐。

　　她蹲在地上，可怎么都吐不出来。

　　“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都是骗我的，骗子……”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往她身后走来。尤桐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双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狗狗眼。

　　“尤加……”

　　尤加利冲向前来，双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

　　“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们的生活……”

　　“咳咳……放……放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到我们的生活里，如果不是你……”

　　尤桐感觉身体的空气一点点被排挤出去，她拼命反抗，但无补于事。尤加利将她用力地按到地上，像是罪恶的钉子将她死死地钉在这片土地上，她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我拼了命地出来，为了和你们团聚。

　　可是你们早就不需要我了。

　　你们把我当疯子。

　　尤桐再也没有力气，她认命地将手松开，头垂到地上，她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倒着看这个世界。

　　好像也没有什么很颠覆的模样。

　　“为什么要出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她好像听到了秦醒的声音。

　　不对。

　　不是秦醒。

　　是……它！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黄昏来了，昏暗的光线取代了明亮，过渡着明亮和黑暗。她受着不知名的指引，或者不只是她，脖子上的束缚消失了，她翻个身，从地上爬起来，被指引着像一颗向日葵一样看向太阳。

　　那颗圆润的球形，突然——

　　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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