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日常笔记

　　周小五谨记罗桃传授的“生存法则”，在阳广县首富的青砖墙根下，寻了处背风的角落安顿下来。
　　温延起初极为抗拒。他堂堂亲王，即便最落魄潦倒之际，也未曾想过蜷缩在他人家的墙根！
　　他决心自食其力。然而，现实冰冷如刀。他手不能提重物，肩不堪重负。写得一手好字又如何？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贫苦人家只顾在土里刨食求生，哪有闲情逸致请人教习书法？
　　至于富户人家，更不会在大街上寻个流浪汉去做西席先生。他曾动念去市井说书，可那抛头露面、吆喝卖艺的姿态，于他而言，比剜心更甚。
　　碰壁数次后，温延还是灰头土脸地回到墙角。
　　清冷的月华洒落人间，漫天星河璀璨。
　　温延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一言不发。
　　周小五觑着他山雨欲来的脸色，不敢触霉头，一个劲往昏迷的罗桃身边缩。伸手一探她额头，依旧滚烫，不由忧声道：“姐姐，桃桃会不会烧成傻子？”
　　王悦薇心下焦灼，这一路能用的法子都试过了，高热仍不退
　　温延今日深受打击，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王悦薇。
　　往日此时，她早该来温言劝慰，此刻却被罗桃绊住了脚。
　　见她愁眉不展，温延叹了口气，认命般走向罗桃。他私离封地之事，仅有六人知晓，其中五个是心腹，唯独罗桃是个意外。
　　他放任悦薇与小五亲近这丫头，本是存了利用之心。他承认罗桃机灵，王府侍女无一及得上，可他也从未忘记自己身负大罪。原打算任她自生自灭，但眼下……
　　温延凝视罗桃潮红的面颊，忽道：“寻常发热，不至缠绵至此。事出反常，她身上必有古怪。”
　　周小五觉其所言有理，俯身细察罗桃四肢头颅，忽抽了抽鼻子，眉头骤紧，又深嗅一下。
　　下一秒，他猛地捂嘴冲至墙边，弓背剧烈干呕起来
　　温延见他狼狈模样，嘴角竟勾起一抹笑，阴郁心情莫名散了几分。
　　“悦薇，褪去罗桃上衣，露出腹部。”
　　王悦薇虽疑，仍顺从点头：“是，公子。”
　　衣衫挽起，露出被层层布条包裹的腹部。
　　随着布条一层层剥落，空气中骤然炸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像是闷了许久的死肉混着药渣发酵的腥气，熏得人头晕目眩。
　　王悦薇手中微顿，不忍再拆，只摇头望向温延。
　　温延示意她不必勉强。
　　周小五刚缓过劲来，又被这股味道迎面痛击，熏的眼泪直流。
　　温延面不改色地蹲在罗桃旁，指尖挑开最后几层沾满黑褐色脓血的布条。
　　不得不说罗桃真聪明，得知吴玉丹是好药后，每隔几日便往伤口处塞一颗。连布条上都浸入了淡淡的药味。
　　眼前是一大块腐烂伤口，不过依稀可见是由刀伤转烫伤。上面红黑黄的烂肉相互交横，血肉模糊一片，还由于天气炎热，烂肉之间，有东西在涌动。
　　温延此刻为罗桃求生的欲望，由衷的感到……佩服。
　　周小五在抻着脖子张望，奈何夜色浓重，只能瞧大概轮廓。他扯了扯王悦薇的袖子：“姐姐，桃子伤口严重吗？会要人性命？”
　　王悦薇本就心疼罗桃，被他聒噪得语气微厉：“静候殿下便是，哪来这么多话！”
　　温延回头寻找王悦薇身影，隐约能瞧见她不停的擦拭眼泪。
　　“悦薇，布条。小五，生火，刀烧红。”温延的声沉静得可怕，像是定海神针。
　　指令被迅速执行。周小五将烧得滋滋作响、通体赤红的杀鸡刀拿到温延面前，眼神忍不住罗桃伤口上瞟。
　　“想看？”温延抬眼，语气平淡无波。
　　周小五猛摇头，“殿下救桃子要紧！”
　　他连人都杀过，又怎会怕区区一小块腐肉。
　　但他懂分寸，更隐约觉得，这或是罗桃日后在殿下面前的一份体面。
　　温延瞧着罗桃通红的脸：“希望你不要让悦薇失望。”
　　罗桃迷糊之中听到她娘在骂自己，顿感亲切，哭着就叫“娘”。
　　温延脸皮抽搐，刀尖将伤口里蠕动的东西挑干净，滚烫的刀背直接按到烂肉上。
　　滋啦～
　　顿时，空气中不再弥漫腐臭气，替代而来的是烤肉香。
　　周小五的肚子霎时间不争气的叫出了声。
　　王悦薇本来还替罗桃担心流泪，听到周小五的声控后，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噗……”两人同时笑了出来，因为都明白罗桃性命暂时无碍了。
　　温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微颤火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
　　前怕狼后怕虎？他堂堂亲王，竟被逼到墙角，亲手给人剜腐肉、烫烂疮！这血淋淋的冲击，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平了他心中那些贪生怕死的褶皱。
　　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在胸中激荡燃烧。
　　等不知何时才能找来救援？等着饿死冻死在墙角？不！他温延，绝不做那等死的废物！
　　数日后，温延叫来王悦薇和周小五，目光坚定，“我们不走了！”
　　两人惊愕。
　　“若王府人有用，自会寻来。若不能，是命！”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与其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不如在此挣足银钱，再图启程。”
　　索隆防线溃败，广阳县虽远离战场，知县却借“加固城防”之名中饱私囊。
　　温延在县城寻活计之际，恰见官兵张贴《急募壮丁》的告示。
　　他迅速赶至城门口，远远望见典史的身影。草草抹了把脸，掸了掸衣袖，敛去落魄形容，躬身凑上前赔笑：“老爷，小生见官府募工筑城，特来应募。”
　　典史见是个乞丐，本能要驱赶，但“老爷”二字听得舒坦，斜眼打量：“读书人？”
　　“略识得几个字，不敢称读书人。”温延将身子压得更低。
　　近日广阳县涌来不少流民，典史早已习惯，但读书人沦落至此倒是少见。他清了清嗓子，端起官腔：“流民？非本县籍者，按例不得雇用。”
　　温延听他这腔调便知有门，又凑近半步，低声下气：“老爷明鉴，事急从权。小生……还有两个妹妹相依为命，小妹病重，眼看就要……求老爷垂怜。”
　　典史捻着稀疏的胡须，面露慈悲：“哎，真是可怜！”
　　温延趁势道：“老爷若能赏小生一口饭吃，小生愿以半数工钱，报答老爷恩德！”
　　典史眼中霎现贪色，满意的点点头：“嗯…念你一片孝悌之心，又识文断字。”他顿了顿，觉得与聪明人说话省心，“罢了，记工书手正缺人，你去补上吧。”
　　“谢老爷！谢老爷大恩！”温延连连作揖，千恩万谢。转过身时，眼底只剩冰冷的讥讽。
　　不久，周小五也在酒楼里谋了份跑堂的活计，自然是狐假虎威借了典史的势，他不计做活，不要工钱，只求一处栖身之所。
　　酒楼老板便把柴房给他们居住。不管居住条件如何，至少四人有了一处栖身之所。
　　白日里，温延与周小五外出做工，王悦薇留下照料罗桃。虽已久不沾阳春水，但昔日在冷宫中与温延相依为命的经历，让她深知如何照顾人。
　　将最后一颗吴玉丹喂入罗桃口中，见她艰难咽下，王悦薇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下。命，总算保住了。
　　罗桃中途醒转，得知是温延救了自己，诚恳道谢。
　　温延冷冽的目光掠过罗桃，望向院中忙碌的王悦薇，声音寒彻：“我只是见不得她为你落泪。”
　　言罢起身离去，留下一句。
　　“你的命，是她日夜看护、费尽心力保下的，记清楚。"
　　罗桃心领神会，更深的疲惫袭来。她费力地眨眨眼，算是回应，旋即又陷入昏睡。
　　她不知在这堆满柴薪的空间里，温延心中那头名为野心的困兽，已被月余颠沛流离和烙铁的滚烫彻底惊醒。
　　此刻，他已在广阳县这方寸之地，开始无声地磨砺爪牙，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
　　城墙工地的账房里，温延遇到个同样花钱买差事的落魄书生。
　　两人对彼此的门道心照不宣，相视一笑间，竟有几分惺惺相惜。
　　书生年长温延五岁，谈吐不凡，上至天文历法、星象占卜，下至经史子集、时局战策，竟皆有涉猎，且见解独到。
　　温延与他异常投契，很快引为知己。闲暇时，两人常凑在一起，激烈地辩论着那些足以掉脑袋的话题，边关战事的走向、朝廷用人的得失、科举取士的弊端……每每忘乎所以。
　　一次畅谈后，温延曾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贤兄如此博学，腹有经纶，何不入仕一展抱负？”
　　怎料书生来一句：“燕雀怎知鸿鹄之志”。
　　温延大笑：“贤兄真谓是狂妄”。
　　周小五在酒楼跑堂，消息灵通。据他听来的小道消息。
　　那书生并非如他自己所言那般孤高，曾参加过乡试但落榜，更有广阳县人饭后谈资，说他“家中有一位丑如夜叉的杀猪夫人”。
　　在流落广阳县一个半月后，李仁盛派出的心腹终于找到了四人。
　　回府前夜，温延特来寻书生。
　　“笃、笃笃。”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吱呀”开了。书生站在门内，借月光打量门外青年。他身姿如松，眉宇间锋芒隐现，气质迥异。
　　书生瞳孔微缩，面上却不露意外，侧身让开通路，默然一请。
　　二人落座，书生娘子奉上清茶，甚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温公子深夜前来，必有要事？”书生开门见山，语气平淡。
　　温延不再掩饰，脊背挺直，直视对方：“兄台大才，困守此弹丸小县，实在可惜。”
　　书生神色不动：“公子厚意，心领。然吾所欲行之路，非坦途，乃九死一生之险峰。此路，恐非公子能予。”
　　温延唇角勾起，微微倾身，声音带着压迫感：“兄怎知我予不起坦途？我所图者，你又窥得几分？”
　　片刻僵持后，温延率先移开目光。他端起粗瓷茶碗，将其中寡淡微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烹茶的手艺尚可，茶却非好茶。”语带双关，锋芒暗藏。
　　离去时，温延留下一面玉牌。
　　“寒州瑞王府，扫径以待，静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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