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岁时记

　　出了紫宸殿，天已经蒙蒙亮了，宫道两旁已有洒扫的丫鬟，见定安王行过，皆是屏气凝神垂首不敢多言。
　　冯功在宫门外守了一夜，见人带着圣旨出宫，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王爷。”他低声行礼，后者则是冷言上马，没有一句废话。

　　先前的计划是明夜子时出城，但看这样子，得提前拔营了。

　　定安王府前，余荣已将交代的东西准备妥当，他们此行扮成了南下的商贾，目的是秘密潜入徽州。马车上架着的东西都以轻便为主，除了必备的干粮衣物，就是一些打通货道的金银细软。

　　一同被塞进车厢里的，还有昨夜昏过去的封颂宁。
　　投身定安王府，待遇也忒差了些，今早人还不是自己醒的，周霁淮改了出发的时间，府里的大夫见封颂宁到辰时还昏睡着没了办法，只能用银针刺入几个醒神的穴位，神是缓过来了，可人还是迷迷糊糊的。

　　为了不引人注目，定安王府连南下的马车都换成了最普通的，车厢内有些狭窄，窗棂经年维修，稍不注意冷风就跑了进来。
　　靛蓝暗花的布帘被人撩起，初秋的冷风泄了个彻底，封颂宁把身上裹着的被子又收紧了些，幸好罗叔是个心软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把被褥带到了马车上，不然还没熬到徽州就要被冻死了。

　　“启程。”周霁淮揉了揉眉骨，有些疲惫地下令。
　　封颂宁霎是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原本不大宽裕的位置空出大片来。
　　周霁淮听见了动静，抬眼往人身上扫了扫，不悦地啧了一声。
　　她脖颈上的伤口结了痂，暗紫色的痂皮翻卷在白皙的皮肤上，就如同拿着官窑烧出来的上好瓷器去腌酸菜了般。
　　最严重的是手腕上的伤，封颂宁也是个舍得下狠手的，昨夜府医去看时，那口子已经变成了个血洞，没有一块好肉。

　　眼前递过来瓶药，封颂宁有些诧异，低声道了句：“谢王爷。”
　　也是想让那伤不那么触目惊心些，大夫昨夜将她手腕上缠上了白绷带，封颂宁眼下一只手拿着药一只手伤着，要想上药还真有些为难。

　　轮毂压过个石头，本就不大平稳的马车摇摇晃晃起来，暂时置放在腿上的药盒咕噜一滚，大有被摔碎的迹象。
　　“封二姑娘这样笨手笨脚的，竟也敢投到本王麾下？”周霁淮眼疾手快，单手抓住了药盒，戏谑着说。

　　手腕被人挑着带到了空出来的那片坐榻上，缠得有些紧的绷带三下五除二用剪刀撕开，像条被甩在砧板上的鱼。封颂宁凝视着周霁淮取药的动作，不禁担心起自己的手腕来。

　　别是个半吊子医生把自己医残了……封颂宁在心里匪夷着，敢怒不敢言。
　　伤口的痛让人下意识把手往回缩，周霁淮狠厉着把人拉回来，手捏着药板往伤口上按。

　　封颂宁疼得捏紧了拳头，却也没敢再动。
　　透骨的痛意渐渐淡了下去，转而代之是有些酥麻的清凉感。
　　王府的药果真是好东西，封颂宁收回了手，这下是真清醒了。

　　车窗外喧闹声不断，不是出城的路。
　　“定安王府的待客之道可真是特别。”封颂宁呛声说道，先是利诱后又警告，现下不往城外赶路反而往京都热闹繁华之地跑，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别急，本王要带你走，总得给岳丈大人个交代不是？”
　　周霁淮慢条斯理从一旁的木盒子里取出根簪子来，通体翡翠，样式和封颂宁丢了的那根差不多，但这价格定是翻了五倍不止。

　　投靠定安王府本就和与虎谋皮无疑，是已封颂宁留了个心眼，若是半个时辰内自己没能全须全尾地从王府里走出来，望月立刻就会返回府中，将封颂宁被镇抚司的人带走了的消息传到封重安的耳朵里。
　　求到王府前也行，闹到圣上跟前去也罢，至少在设想里自己只是个被世家争斗无辜牵连的弱女子，怎样都能摘清。

　　马车停了下来，封颂宁朝着外厢的街景看去，是尚书府到了。
　　发间传来阵冰凉，那根翡翠簪子簪到了自己头上。
　　封颂宁顿感不妙，微微一笑问道：“臣女愚钝，不知王爷深意。”
　　“疑人不用，封二姑娘，你觉得呢？”

　　马车外，封重安同封颂柏早在府门前等候多时了。
　　封重安一夜间如同苍老了十岁，大宴之上闹出的那档子事情还没解决，自家闺女又被镇抚司的人带走了。周霁淮乃圣上的左膀右臂，经过这一年的变故封重安也不得不重新打量下他带走尚书府庶女背后的深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惜茹同封颂宁私相苟且之事天还没亮就传到了圣上耳朵里，封颂嫣因此受了中宫皇后斥训，封家最后一个能打探到消息的地方也没了。

　　如今是没机会思前顾后了，不远处的马车自停下来后就没了动静，站在父亲身后的封颂柏怒上心头，扬言着被人欺负到门前来了。

　　“柏儿！再等等。”封重安厉声按住了他要拔刀的手，这马车要真是宫中那位派来的，封府贸然行动，只会再惹龙颜不悦。

　　定安王府的侍从取了脚踏出来，封重安心下一喜，焦急着往前走了几步，很是迫切地想看清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玄黑的劲甲闪了冷光，来人是周霁淮，封重安见状拉下脸来，不死心地盯着车厢继续看。
　　只见那恶名在外的定安王笑着对这厢行了一礼，而后撩开了幕帘，竟是亲自把封颂宁牵了下来。

　　“岂有此理！”封颂柏瞧见了自家妹妹头上绾着的簪子，一时间怒火中烧。
　　镇抚司又如何？定安王又如何？耍弄了封氏嫡女又想来祸害他妹妹吗。

　　从前闹过的阴谋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封颂柏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护不住封颂宁，他枉为封家子。
　　所谓父亲口中的家人，不就是如此吗？

　　封颂宁也没想到封颂柏这个二楞青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人朝着她径直走过来时，手里还捏着长剑，封重安居然没拦他。
　　都疯了……
　　元氏自请守佛堂，封颂柏怨娶元氏女，自己这再一走，尚书府就算散了。

　　剑刃直冲着周霁淮脖颈而去，封颂柏是文臣之列，幼时即是学武估计也只会些皮毛，刀剑无眼，假若没掌握好力道真是能稀里糊涂要了人命的。
　　周霁淮一副看戏的模样，封颂宁急了，疾步挡在了他面前。真要让封颂柏伤了他，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宁儿，你还护着他？”
　　“定安王府的门楣就当真高过我尚书府？”
　　不怪封颂柏痛心疾首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画本子里同穷小子私奔的富家女有什么区别。

　　“穷小子”戳了戳她的背脊，封颂宁又回忆起适才在马车上他同自己说的话。
　　“能不能同行，就看姑娘的表现了。”
　　周霁淮逼着她与尚书府彻底决断，不就是害怕自己成了蛇鼠两端的卧底吗？
　　封颂柏的剑没有放下去的意思，封颂宁无奈，抬手再一次搭上了剑鞘。
　　出门前就该找街尾的瞎子师傅算一卦……祈愿这是最后一个血光之灾了。

　　“哥哥，你冷静一点。”
　　这是回府后封颂宁第一次管眼前之人叫哥哥，封颂柏一愣，还是强迫着自己放下来剑鞘。

　　躲在人群后充好人的封重安终于肯现身了，他横着眉行至人群一侧，言语间全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护，倘若换了旁人站在这，定要相信他这一番舐犊情深的说辞。

　　“王爷，这到底是这样一会事呐？”封重安问着，语调里带上了质问。
　　他就算敢把烫手山芋抛给周霁淮，封颂宁也不敢让人接，定安王是自己从今往后的东家，徽州之行就指望着他了。

　　封颂宁思及此，抢先一步开了口，“我昨夜把东西落在李姑娘那儿了，一时心急就自己找到了李府，不料路上遇到了作乱的贼子，幸好王爷出手相救。”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故事，细看却是漏洞百出。

　　“那你院中的丫鬟为何说你是被镇抚司的人带走了。”封颂柏反问道。
　　“原是误会，让父亲和兄长白白担心了。”

　　封颂柏不甘心，还想接着深问，却被封重安一个眼神打断。
　　“宁儿，你接着说。”

　　这倒是给封颂宁递了个梯子。
　　“赶在今晨才回府，也是有原由的。”
　　“王爷不日便要离京，宁儿此行是来辞行的。”

　　圣上称病未上早朝，周霁淮被遣往徽州的消息是机密，想来朝中也只会用别的理由掩盖过去。
　　封重安冷不丁听到定安王离京的消息，还没缓过神来又听到了封颂宁的后半句。

　　仅剩下的一根能拉拢权臣世家的苗子，也折了。
　　封重安气急攻心，却也还是撑着口气问封颂宁，“你再说一遍。”
　　“宁儿心悦定安王，他这一走归期不定，我愿陪着他一同离京。”

　　就算是下了聘礼换了八字，京城中也还未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封颂宁！你若还认我这个哥哥，就不要胡闹！”
　　封颂宁闻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自己在徽州病得几乎离世时，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如今尚书府因为他的事再惹纠纷，封颂柏倒是想起来还有个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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