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赭桐到九十二层去还书。可惜星君早退了，没见到他。

　　这是一本闲书，讲的是一个听起来乏善可陈的古神大家族故事，里面情感关系之混乱不可一言蔽之，总之到了最后，大家族的第十一个女儿因不满母神不回应自己的爱意而叛出家族，但根本没人在乎她的离开，包括她除了母神外最喜欢的自己的长子，大家族依旧如往日一样生活，就是一本没头没尾、看到人胃疼的小说，赭桐看完之后很想请教星君，他收集这些作品到底是出于兴趣呢，还是出于兴趣呢……

　　把那卷轴放回对应的书架，又在那书架上寻找，果然，这个系列还有其余看一眼名字就胃疼的作品，但实在没有勇气去借阅了。

　　……其实，赭桐真正想问星君的是，这系列是不是改编自真实事件，怎么总感觉这个故事里的某些人物似曾相识。

　　......

　　回家，鸢白竟然已经到了。赭桐还没拿出钥匙，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你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

　　“还没。”

　　“你累的话，我们就出去吃吧？”赭桐说。

　　“不急。”鸢白看她进门，换鞋，把钥匙挂在门边，钥匙扣是配套的，鸢白先回来，已经放了一个上去，赭桐把她的放上去，她的小狗和他的骨头就吸在一起。鸢白心里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说不定叶青野是胡说的，只是拙劣的挑拨离间，他试探说，“我过会约了人出去。”

　　赭桐愣了一下，随后不太自然地：“哦......那我等你。”

　　“可能会晚点。”

　　“好。”

　　“可能今天不回来。”

　　“......嗯。”

　　“桌上有礼物。”

　　赭桐茫然了一下，抬起头：“什么？”

　　“你去看看。”

　　他站在原地，看她走得有点快，看起来很高兴。赭桐拿起矮几上的小盒子，看不出是什么，但看得出绑带很好看，晶莹剔透的。

　　“怎么样？”鸢白问。

　　“很、很漂亮。”赭桐说，“我可以拆吗？”

　　鸢白犹豫了一下，随后，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眼神微垂，半是审视、半是不忍：“不行，这是送给别人的。我只是拿来问问你，看起来怎么样。”

　　如果是他弄错了，他要那个姓叶的野狐狸今晚就去走轮回，不管桐愿不愿意。
　　可结果令他浑身都冷了。

　　“......”赭桐呆愣两秒，很快就掩饰住了失望，把那个理所当然不属于她的盒子放下了，“哦、对，我......”

　　“我弄错了......”她很快地道歉了，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对不起。”

　　“我觉得，这个包装挺好的......”她竟然认真地回答，“送人很合适。”

　　鸢白觉得荒谬：“是吗？”他呼吸都在肺疼，“我......送谁很合适？”

　　“......？”赭桐终于迟钝地发觉，有什么不对，“送，宿、宿玖啊......”

　　难道还有别人？

　　怪不得这人修炼这么快，原来是比较会时间管理......

　　鸢白沉默了。

　　他试图冷静一点，走到远处餐桌边坐下，但赭桐发现他生气了，有点莫名，有点疑惑，凑过来，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其实只是贴了一下，但对赭桐来说有点放肆，因为很久没见，所以胆大了，她微微后悔，试图乖巧，半蹲下来问他，“怎么了？”

　　鸢白看着她，不可置信到极点，就感觉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反而平静下来，“再来一次。”

　　赭桐眨眼，以往，鸢白嫌她总亲一会就开始咬，不让她主动亲自己。

　　于是她再贴了一下。

　　原来，只要克制一点、轻柔一点......鸢白就会喜欢。

　　鸢白被安抚了两下，又觉得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又开始说服自己，她都愿意亲了，怎么可能是那样......

　　“你不会觉得我也会和宿玖这样吧？”他终于尽可能地直白了一次。

　　但这一次，赭桐的反应让他再也没法挣扎，如坠冰窟，她说：“我知道......你是不是，不能对宿玖，做你比较喜欢的那种......事。”

　　“所以，才来找我......”

　　“你确实有点凶。”赭桐慢吞吞地说，“宿玖看起来也有点，所以我想不出，她怎么能跟你在这件事上和谐......”

　　鸢白差点听笑了，气得已经不能再气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拥有所有事实但推导出完全不对的结论？

　　还有意外之喜。

　　“所以你一直都觉得我凶？”鸢白说。

　　赭桐移开视线：“其实......我不怕你凶，就是怕你，不高兴......”

　　“行。”鸢白站起来，一手扶桌，把赭桐堵在身前，“我们谈谈吧。”

　　他看起来不像是要谈谈，赭桐莫名感到一丝危机。

　　“桐，或许你觉得不是，但在我眼里，我们谈了快两年恋爱。”鸢白看出赭桐想说什么，或者说，打算误解什么，飞速加上一句，“一对一，不开放关系。”

　　赭桐已经愣住了。

　　“我走之前，问过你。”鸢白感觉自己声音有点不对，停了一会，才接上后一句，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红了，“问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桐，你想起来了吗？
　　——我、我想起来了......

　　那晚，鸢白逼问她，问到最后，她失去了意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鸢白看她是真的迷茫，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她。

　　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么久在她那里不平等不公正的关系，为什么答应他，为什么百依百顺？

　　是因为极端的喜欢，还是，别有所图？

　　他本来一点都不在乎她到底在隐瞒什么，计划什么，藏着的东西什么，就算她做天道不容的坏事，他都能保她不死，只是她从来都主动不说，他就有点好奇，发现那个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叶青野竟然是她的帮手，就更有点想要知道。

　　鸢白感觉自己像坏掉的音带被一格格拉出：“所以，我们第一次......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你也记不清了吗？”

　　星君对他说，你要示弱。

　　所以，有了那一夜急风骤雨、三秒的电话，有了明明知道却喝下的酒，有了连鸢乐神君都治不好的伤。

　　可之后的事，他克制得不是很好，做了不太应该的事。那一天，夜太深了，桐疲累困倦到极点，蜷缩在他身边，他睡不着，看着她，心中焦躁，只能窥探她的内心。

　　“……你还喜欢我吗？”

　　那双晦暗，阴沉的眼睛，注视着无辜的，无知无觉的渺小生命。

　　赭桐无意识地张口，给出肯定的答复，安抚了黑暗中那个被难以言说的焦虑裹挟的人。

　　鸢白垂下眼睛：
　　“好，那就不要再这样拒绝我。”

　　赭桐在半梦半醒中皱起眉，似乎不明白，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他。

　　她当然不记得了，因为那一夜过于刺激，让她丢掉了那段记忆。又因为身体素质太好，连证据都没留下。

　　直到剧情重演。

　　赭桐呆呆地看到鸢白身边，多出了一个和鸢白一样的人。

　　“你那天说，不喜欢这个......”鸢白低声说，“一直哭，所以我没再做过。”

　　“我、真的忘了......”赭桐呆呆地，混乱得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那个元柏、是你放的人偶，我不知道，那不是你。是啊，我忘记了。我一和你在一起，就比较容易忘事。"

　　她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病，鸢白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今天对再离谱的事都不意外了。

　　她忽然抱住鸢白，钻进他的颈窝：“所以你是我的，对吗？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鸢白扯着她后衣领拽开她，不高兴：“我没让你抱上来。”

　　赭桐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要造反？”

　　“嗯。”

　　“下去。”

　　“哦......”

　　“......”鸢白最终忍无可忍：“不是让你把我衣服脱下去，嘶，又咬。你是狗吗？维持不住人形了？”

　　赭桐快乐地应了一声。

　　她忽然想到什么，竟然换回了人类的语言，“所以那个是买给我的？”

　　亮晶晶的东西，她喜欢。

　　鸢白：“不给了。”

　　赭桐已经去拿了。

　　鸢白彻底想起来了，第一次，那一晚，就是因为这人实在太喜欢干些让他恼火的事，他才逐渐暴露本性的。

　　赭桐拆开包装，拿出一条相当柔韧的牛皮绳，只是本该有个挂坠的地方是空的。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赭桐意识到不对，后悔地想把它哪来的丢哪去。

　　鸢白站在桌边没动，终于笑了，就是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不、不了吧……”赭桐想跑。

　　“为什么。”鸢白敲了敲桌沿，恐怖的是后面还有一个“鸢白”在看着，“不是你说它送人很合适的吗？”

　　“你骗我？”

　　赭桐的冷汗滴了下来。

　　……

　　翌日，赭桐坚持去上班了。

　　走进办公室，楚萌看她：“你戴项链了？”

　　赭桐拿了很久不用的坐垫坐下：“是啊。”

　　楚萌：“感觉有点小，不勒吗？”

　　“我觉得挺合适的。”赭桐说，语气很真诚。

　　“哦……”楚萌似懂非懂，“对了，你不是说要找星君吗？我刚上来的时候在电梯口遇到他了，他应该在上面。”

　　赭桐一愣，没想到她会替自己留意着，点头：“好，那我上去一趟。”

　　“赭桐。”

　　走到门口，楚萌忽然叫住了她。赭桐一回头，看到她拿着一块饼干给自己。

　　“谢谢。”赭桐说。好像每天都接受投喂，改天她也带点什么来吧。

　　“上次说的事……”楚萌声音有点轻，“你走的时候，会跟我们道别的吧？”

　　……会吗？

　　这并非仙家的誓言，违背也不会受到天地的惩罚，而赭桐学会了人类的虚伪，说：“会的。”

　　电梯上行。

　　赭桐咬开包装，咬了一口饼干。

　　看着楼层数上升，审讯层、炼化层……要是她离开的那天被谁知道，被抓回来，这些楼层就是她的归宿。

　　不对，据说六合还有一个镇压层，放着那些一时半会难以消融的邪物，不知是用什么镇压的，该不会是鸢白的什么东西吧。以六合的作风确实很有可能。不会自己连死都不能，要被永远关压在这里吧？

　　若是能选，她曾瞻仰过他的剑，剑锋之下，诸恶皆消，从不粘皮带骨，该是最痛快的死法。

　　“你来了。”星君正在整理藏书阁，站在书架前，身边飘浮着几个卷轴，将他的身影淹没了，头也没抬，“找我有什么事？”

　　赭桐忽然清醒，她其实只是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要问，为什么楚萌一提，她就立刻上来了？为什么那么巧星君会被楚萌遇到？

　　“……”知道自己被眼前这人安排了，但也没什么办法，赭桐试图转头离开，“走错了……”

　　“是吗？我觉得你没有。”星君从书卷里抬头看向她，笑眯眯地：“来都来了，坐一会吧。”

　　赭桐只好找地方坐下。等了好一会，以为这位不好糊弄的星君会问一些她难以回答的事，比如丢失的亡魂，比如死而复生的仙，但直到星君整理完书卷，坐回桌前为两人倒上两杯茶，她都没有听到那些问题。

　　“你没有什么事要说吗？”星君说。

　　赭桐抿了一口茶，需要这么镇重的，没有吧……现在聊借的书总感觉有点奇怪。

　　“昨天有，但你不在……”赭桐对星君的早退表达了微妙的意见。

　　“见不到是缘分未到，”星君对此很有一番自己的解释，“你真正需要见我的时候，我就在了。”

　　然而赭桐看着他，怀疑他只是找借口翘班。

　　“罢了，言语只是低级生物的发明，”星君一甩袖，桌上多出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一笑，“我们可以用更高效的方式交流。”

　　那是一个六角形的卦盘，只不过它好像现代元素招标，缠绕的灯带颇为智能地亮起提示：请充电。

　　赭桐：……
　　这是忘充电了还是通宵达旦算了什么东西？

　　“呃……”星君尴尬地让它化灰雾散了，尴尬地向赭桐解释，“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个可以查看历史记录……”

　　赭桐理解地点头。

　　星君叫她来，并不问那些对六合来说违反规定、对他来说可以轻易得知的事。事已至此，赭桐终于明白了什么。可她还在犹豫。

　　最终，她缓缓说：“那个古神系列的结局……”

　　星君眼睛亮了：“你也喜欢那个系列吗？你看到最后一卷了？”

　　“……没，”赭桐如实说，“只看了前几卷……但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一些后面剧情的概要。”

　　“哦……”星君略带失落，“可惜，你没有看完，它其实最后没写完。”

　　“……”赭桐沉默，星君你这是能坑一个算一个吗？

　　赭桐继续：“…….被逐出家族的古神十一女对母神因爱生恨，爱上了在自己离开后偷偷来关怀过自己几次的长子，在大家族因难分崩离析纷纷陨落之后，她亦力量衰竭，为了复活长子向天地祈求……”

　　星君陷入沉思：“……其实你已经被剧透到最后一卷了……故事就断在这里……”

　　赭桐：“是吗？那可能我是看的别人写的后续。”

　　“哦？”

　　赭桐说：“天地没有回应，但过路的恶巫听到了她的话语，她与恶巫做了交易，恶巫带走她母亲的尸骨，约定在两千年后在此之上复活她的长子。但她们的约定有漏洞，最终恶巫复活了母神本尊，她本是母神的信徒。”

　　“十一女不知？”

　　赭桐摇头：“我没看到后面，可能是也没有写完。”

　　“……”星君静了一会，道，“……其实我懂你的意思。”

　　“你觉得……”星君提起一口气，又轻轻呼出，“觉得复活回来的不是他。”

　　赭桐深黑的眼睛注视着他。虽然隐喻生硬，还套用了别人的故事，但总归三回九转地表达了一些事。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星君说，“但我觉得你可以多信任他一点。”

　　“鸢白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啧，怎么说呢，他活得太久了……你知道灼君吧？如果她在可能解释的更好一点。过去六界未分之时，天地就像个一命通关的闯关游戏，一切都相当混乱，没什么一定的规则，所以你觉得不可能的事或许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那些家伙说他得天独厚也不是没道理的……”

　　“……那些，我知道。”赭桐不由打断了星君的误会。

　　星君顿住：“啊？你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无法确定。”她终于开口，“他……还是那座山的山神吗？”

　　鸢乐山至今未归，那鸢白又是依靠什么重新获得了神格呢？

　　如果他并非从前的山神，那他如今又是什么呢？

　　星君面色不太好看，他想到了三神之中至今未归的那位、还有陷入沉睡的某位异界主人，以及忽然改变的神名……抢占神格是大忌，必定会堕落，可那是鸢乐神，没人看得出来他如今真正的状态。

　　“说不定鸢乐山已经回来了，只是藏在别的地方呢……”星君喃喃。这也是六合内公认的，毕竟鸢乐神都回来了，鸢乐山肯定已经恢复，只不过还很微弱所以没有现出实体罢了，前些天不是还出现了它的气息吗？

　　“你能确定它没有……”星君忍不住追问。

　　赭桐不语，星君从沉默里找到了答案。

　　许久，赭桐道：“星君，如果有一天……”

　　星君觉得这语气有点熟悉。

　　赭桐望向他：“若天道不再眷顾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到什么，到那时，希望你能帮他。”

　　——“若我力有未逮，希望你能拦住她。”

　　星君心想，你俩可真是思路相似。

　　他看起来像是什么很可靠的人吗？

　　如果你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

　　“好…….好吧。”星君叹气，或许从他当年算错导致谣言横飞的时候起，他就已经逃不开这桩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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