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闻声

　　王氏一族起自太原，太傅三朝元老，王家钟鸣鼎食。他们最在乎的是血脉荣誉传承，是太原王氏百世流芳。王秉枢的态度一直摸棱两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尽快把王家从风口浪尖摘下去。尤其是那些关于通房、青楼女子的荒谬传言。
　　王秉枢为人谨慎温和，深谙中庸之道。他明白自己的才华远不及父亲，更不得圣人器重。他不求王家再续三公的荣誉，只是不希望王家在自己手上败落，在长安的五姓七家里矮上一头。
　　齐漾舟的指腹轻轻点着桌角，管家手里几乎捏着整个府的秘密，李顺德底细还得去和王秉枢或太夫人亲自盘问才能知晓。
　　她将桌面上的稿纸按照顺序仔细收拢，刚出门就被迎面走来的仵作拦住了。

　　仵作两人手脚倒是麻利，因为之前玩忽职守的仵作已经被发落了，他们二检做的格外仔细。
　　两人在太傅尸身上查到迷魂香的体征反应，换下的血衣上也发现了迷魂香的潜香。
　　“除了大人提及的迷香外，我们还发现了几处皮下约束伤。”仵作的经验老道，在令一人的身体上比划起来。
　　“死者颈部有皮下青紫，郃关节脱落，手腕手肘处也有约束上。皮下伤痕伤痕不明显，单看外表无法察觉。灵堂条件有限，我们用了葱白拥罨法也只能看出这些。”扮演死者的仵作还想再说就被身边人轻轻按住了。
　　“大人，死者生前呈坐姿，被人从侧前方握住手腕。”
　　季棠和季桑是一对兄弟，继承了父亲衣钵在大理寺任职仵作。季棠按住试图为同僚辩解的弟弟，免得他惹怒了大人。
　　季棠将季桑按在椅子里，对齐漾舟拱手道：“大人，未免语言表述不清，我可否为大人稍作演示。”
　　“请。”齐漾舟微笑点头。

　　季桑按照死者的位置坐好，季棠则从他的左侧方靠近抓住他的手腕。季棠不会武，他的动作很慢，落点位置却是精准。
　　位置上的季桑没有动，任由季棠将自己的双手反剪。
　　“对方先用了迷药，所以死者没有挣扎迹象。”
　　季棠说完绕到“死者”身后，他一手握在颈间，一手在“死者”下巴动作，然后死者配合得张开了下巴。季棠从虚空中假装拿出一个被子，往死者口中灌去。
　　“死者被卸下下巴，然后将毒药灌进去。”季棠收敛动作示意季桑可以将嘴闭上，“因为死者入馆时仪容仪表都被收整过。我们没在尸体上找到痕迹，却在血衣的衣角上发现了一小片药渍，可能是凶手灌药后用来整理擦拭。”
　　齐漾舟点点头表示赞同。
　　若是太傅自己喝药，先不说成年人一般不会洒落药汤，药汤洒在衣物上也会呈串珠状竖痕。即使不小心打翻药碗，屋内有巾帕，屋外有侍者，处理一团污渍，不会用浅色衣袍的袖角。更何况那碎掉的杯盏还被藏在书阁之中。
　　“死者的下巴被人卸了，但是却没有被装回去。”季桑站起来补充道，“或许是时间紧迫，或许是只顾着做其他事。”
　　“大人见谅，他只是猜测，一切还由大人定夺。”季棠撞了他一下，侧头示意他噤声。
　　季桑从一开始就对自己不甚尊重，齐漾舟并不在意。

　　大理寺的仵作虽然没有直接归属，所有官员皆可调遣，但是众人也有自己较为熟悉的搭档。比如季桑往日同蒋云津办案，而季棠则是跟随卢衡。
　　周朝仵作的地位其实不算高，仵作只负责查验勘探，汇报死因、死亡时间、伤痕检测，至于推案分析都是大人的任务。
　　大理寺的人对于这位新官上任的还没放火就先被蒋大人一把火烧了的江黎并不熟悉。他们没摸透大人的习性，加上昨天又被沈指挥提到正堂默写起居。众人的态度也从漠视，到小心谨慎。
　　齐漾舟倒是无所谓，尊重自在人心，日久才能见人心。即便众人同她的距离远了，至少她手下有了可用之人，不像昨天只有许服一人同自己勘探已经很好了。
　　她不贪心，毕竟人心总是会变的。

　　齐漾舟没接话茬，她将那坨血衣掀开一角，果然找到了他们说的污渍。衣物贴近鼻尖除了血腥味，残留着淡淡的药香，与打碎杯盏中的残留十分相似。
　　她放下血衣，将盛有碎瓷的锦盒递给季棠。“你觉得里面的药香，可否同衣服上相似？”
　　季棠接过杯盏在鼻尖嗅了嗅，又和衣物上的污渍比对。他拿不准主意将碎瓷递给了弟弟。
　　两人研究了片刻才得出结论有八九分像。
　　齐漾舟将另一盏完好的也递给季棠，“倘若两方对比选其一呢？”
　　“前者更像。”
　　“那可否验出残渣中是否有毒？”齐漾舟本来就没报多大希望，碎盏中的药物不多，检验怕是难上加难。
　　她瞥见二人犹豫，接着道：“你们只管放手去做，出了事我来同少卿交代。”

　　二人拿着证物走了，齐漾舟反倒是去拜见老夫人。杯盏上找到定罪证物的可能不大，若想结案定罪要有更充足的证据。
　　昨日和今日明里暗里走了几遭，齐漾舟对太傅府的路也熟悉了七八分。
　　荷塘的水已经枯了，余下些人在清理枯枝。她跟着侍者往昨日的会客花厅去，路过水榭曲廊时却听见了一阵争吵。
　　齐漾舟伸手制止准备叫门的小侍女，站定分辨着屏风后的声音。

　　说话的是王秉枢，他正朝对面人低喝，“母亲，你糊涂。若是再任由大理寺查下去，府里那些没边的话，就要满朝乱飞了。父亲什么样都没关系，如今的形式，咱家哪里经得起那批御史的弹劾。”
　　他甩袖坐下，“那人究竟是不是施宜的女儿你我都清楚，她是什么人，能值得你搭上咱全家的命。”
　　“若不是您拦着，这案子早就结了。父亲也不用躺在灵堂里还被开棺验尸。你们究竟在藏什么，为何不告诉我！”
　　王老夫人叹息摇摇头，她的手微微颤抖已经握不住手里的杯子。
　　“她是陈舒的女儿。”老夫人将秘密说出口，仿佛卸掉了肩上重于千金的担子。只是这位敢闯庙堂的妇人，鬓发却更白了三分。
　　“谁！”王秉枢将杯子摔在了桌上，“张家的女儿？”
　　“母亲，你糊涂啊！”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王秉枢往返的踱步声。
　　“张问！他可是罪臣，他当初没能保住皇后，惹得圣上发怒。太医院以张问为首的太医六名全部流放。其他人或有翻身的机会，张问他一出长安便死了。”
　　王秉枢只觉自己头皮发麻，“当今圣上与皇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三殿下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难产生下的七殿下却至今不被圣上重视。以圣上的深情，你们偷偷收留张问的女儿，这是将王家架在火上烤。”
　　“倘若早告诉你，怀玉怕是待不到今日便被赶走了。”王老夫人摇摇头，知子莫若母。
　　“不过是一个侄女，死便死了。你们二人当真要为了还那点恩情，搭上咱家所有小辈的未来吗？”

　　啪——
　　王老夫人甩了一记耳光，王秉枢即刻愣在原地。
　　“当初若不是张问，你父亲早死在战乱里了。你哪里来的未来，他们哪里来的仕途。”王老夫人指着王秉枢的鼻子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他张家就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屋内又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王秉枢气愤的呼吸声。

　　小侍女也听清了屋内的谈话，不清楚这位大人是何居心。她扭动着狠狠朝齐漾舟手腕咬去，用力挣脱了他的禁锢。
　　齐漾舟没抓她的衣襟，而是甩甩手，用衣袖盖住了泛着血丝的齿痕。
　　侍女撞开门跌进去，比齐漾舟更震惊的是屋内对峙的母子。

　　齐漾舟从善如流的进门，毕竟现在她才是捏住把柄的人。
　　她在王秉枢身侧站定，同王老夫人作揖，“下官来此本是有事要问，无意打扰二位。只是这事怕不便有人外人在场。”
　　王老夫人撤了力，伏着桌缓缓坐下。她朝侍女摆摆手，“朝露你先退下，不许人靠近。”
　　她朝齐大人扯出个尴尬的笑，“身边人不懂事，怠慢大人了。”
　　齐漾舟知道她是在说下人不懂事，将自己放了进来，而自己身为外官，在墙角窥探别人的家宅隐私也不是什么君子。
　　“太夫人放心，这些事并不难查，人活着就总会留下痕迹。陈怀玉的身世我都能查到，更何况锦衣卫。若圣上想知道，只怕王大人今天早上遇到的蚊子是公是母，锦衣卫都能查出来。”
　　齐漾舟淡淡一笑，对王秉枢道：“学生冒犯，依学生看，圣上未必不容张问。以皇后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张大人只是流放，而不是全家陪葬，已经是圣上宽仁。”
　　当今圣上并不是位暴君，自前朝战乱起，太子失踪，五王夺位。圣人接过荒芜的周朝，管理至如今四海升平，不可谓不劳心劳力。圣上仁德轻徭薄赋，当年的满目疮痍，不过二十五年就已经修复一新。
　　“圣上未必会发罪张家的遗孤，反倒是王家遮遮掩掩才会惹得圣上不快。”齐漾舟朝王老夫人拱手，“下官不过是就事论事，至于二位如何决定，是您的家事。”
　　齐漾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替陈怀玉辩护，明明独善其身才能更好保护自己。可是她不想看到陈怀玉那样的好人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

　　王老夫人敛目，揉着手腕上的玉佛珠。王秉枢则彻底放弃坐在了左侧首的太师椅里。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江黎是大理寺新任官员，他带着人到太傅府查案，如果死在曲榭里没法交代。倘若任由他将此事宣扬出去，圣人会不会降罪，谁也不敢揣测君心。

　　齐漾舟见二人不语反倒是转了话锋，“如果陈怀玉不是真凶，真凶另有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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