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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轨
原本掌管外交的官员因故不能执行,秦王便把这件事交给了赵高。这原本是秦王对他的看中,然而他却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因此心里十分惶恐。
16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隐宫,做的是最低等的杂役,干的事最下贱的活,寺人动辄打骂,他拼了命的向上爬,白天他尽心干活,晚上他捉来萤虫照亮读书,他不敢在屋内打扰别人休息,只好等别人都睡了,跑到屋外去读,夏天遭蚊虫叮咬,冬天生冻疮,一年到头无一日停歇,他知道秦国尚武,重律法。他自知无法练武,便熟读律法。
如果命运是注定成为什么人,做什么事,那他为什么必须待在隐宫受人欺负,为什么不能成为人上人,他太清楚了,隐宫里的日子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他想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赵高十七岁入学室为史学童,二十岁太史考试合格揄史,二十三岁参加统一大试,以第一名除为尚书卒史入宫任职,他果断抓住机会凭借其精明强干和在隐宫培养出来察言观色的能力获得了秦王的赏识。
赵高握紧双手,难道如此得之不易的令秦王对他刮目相看的机会,就要付之东流了吗?
赵高回去复命把姜非命所言完完整整的禀报给了秦王。然而令赵高诧异的是秦王并未怪他。
秦王政诚恳道“是这样啊,我们确实德行有亏,用那样的地方去接待使臣”
虚国使臣来到咸阳的消息送到的时候秦王并未多加上心,只是让有司按常例迎接,没有想到底下人竟然如此办事。
秦王政下令问责管理相关的官吏,按秦律处理,并安排接见虚国使臣,令人修缮虚国使节所住馆驿。
“此人言辞犀利,明日宴席散后寡人想单独见一见他”秦王政从赵高的转述中敏锐的感觉出姜非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赵高回道“恐怕大王不知,这虚国使节乃是女子”
“女子?”
秦王政感叹竟还有女子能如此,“好!那寡人更要见一见她了”
马车在主殿前停下。姜非命下了马车,面前是宏伟的广场,四处士兵守卫,向上看是巍峨的宫殿,灰墙黑瓦,雕梁斗拱,既有陇西人独特的豪放简约的风格,而又不失华美,给人低调贵气之感,一下子摄住了姜非命的心魂,好像回到了那天他们刚进秦境时看到的函谷关,真真天工造物,鬼斧神工,只留人惊叹。
登上数十丈高的函谷关感长风从身体穿过然后变作雄鹰在天地翱翔。向上看天地开阔,仿佛能伸手碰到天,向下俯视,绿色充满生机的山峦不断向前绵延着,峰回路转仿佛一条巨龙盘旋山间蜿蜒而上。于高山之巅俯瞰大河奔涌,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在这样一片土地上长大,怎能不生出无尽的力量与豪情,怎能不有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雄心壮志,也唯有这样的土地才能滋养出陇西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血性。
姜非命微微吸了口气向上走去。高台阶之上传来寺人的声音“虚国使节到!”
又走了两步姜非命才看到他,入殿时,又有寺人通报的声音。
姜非命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越向前走,离秦王越近。先是秦王玄色外袍,然后是冕,在近一点还能看到秦王朱色内衬的边。
在面见秦王之前,她还有点情怯,她筹谋了好几年,但是现在姜非命也想开了,连虚国国君那样毫无担当,胆小怕事的君主她都扶过,魏安僖王那样唯我独尊的君主她都侍奉过,这秦王再怎么无能,她都有办法让他胜过文信侯。她也相信这样的土地养不出孬种。
光影明灭中,姜非命终于通过冕旒看见主座上那人的脸,心下一惊,主座上那男子棱角分明,剑眉飞扬,一双凤眼不怒自威,姜非命也曾接触过一些阴阳学派的学说,只觉那人眼中仿佛映着山河万象,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然而令姜非命惊讶的是,这不是她的便宜弟弟赵寅吗?姜非命暗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的交浅言深。谁知道随便捡的一个男孩子竟然是秦国君主,这么低的概率竟然都让她碰到了。若是秦王是个拎不清且记仇的,那她当年妄议秦国朝政少不了几大板子。
“外臣姜非命参见秦王”姜非命作长揖道
“免礼”
姜非命直身双手托起一个金属筒,一旁侍从接过递给秦王“这是我国贺秦王及冠之礼的国书,请王上过目”
秦王接过国书快速浏览了一遍,两人又说了一些客套话,姜非命便入座,斟着酒翘首等待着一会的歌舞表演。
来探头问道“先生在看什么?”自从上次姜非命的拆墙之策后,来对姜非命的崇拜又上了一个层次,似乎真的相信了她是神女下凡。
这个时代读书人是受人尊敬的,然而像姜非命一般,洒脱自在,没有一点士人架子且待人处事幽默风趣的,还真不多见。
姜非命摸着下巴道“不知道这秦国美女什么样子啊,听说秦女性烈”
“先生,您莫非想要讨一个回去做老婆?”来问,眼神真挚的让姜非命给了他一个爆栗
“你小子想什么呢?我只是喜欢美人,可我没问题,我是个女的!喜欢男的!”
来憨笑道“先生平常的样子总让我忘记您原来是个女的”
福插嘴笑道“这也许就是神仙的雌雄同体”
福本来只是想调笑来一番,然而来非常认可,不停点头“对对对,还是你有文化,说了我没说出来的话”
福听后开怀大笑,来不解其意也跟着笑,引得姜非命和庆也不自觉笑起来。
秦国的酒烈,姜非命喝了两口就有点上头,但是味道好极了。她爱喝酒,然而酒品极不好,易醉还容易胡言乱语。
秦王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观看着这一场演出,姜非命都怀疑他是否魂游天外了
宴席结束,一寺人拦住姜非命道“贵使请留步”姜非命挑眉,寺人领着她来到后殿,顺手关上殿门退了出去
后殿没有前殿宽敞,虽然都是面对面,然而此时彼此距离要近得多。虽然姜非命年龄要比他大许多,但他自有一种威严让姜非命不自觉紧张,经年不见,褪去青涩稚嫩,姜非命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扭少年赵寅,而是秦王政。
姜非命恭敬一礼“拜见秦王”
“贵使请坐”秦王政伸手向面前的垫子“使臣此来所为何事啊?”
姜非命在心里暗骂一声,为什么来你不是早知道吗?揣着明白装糊涂!脸上仍笑道“乃为共同伐魏而来”
秦王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道“哦,愿闻其详”
姜非命哭诉道“虚国先前所为皆是魏国逼迫,您也知道虚国不过一个小国,哪里敢和秦国抗衡,虚国与秦国又不接壤,哪怕真瞎猫碰上死耗子让我们得到一块土地,我们也没法越过魏国守得住啊”
然后一脸正气道“我不敢为虚国的存亡说话,只是为秦王考虑,虚国不过一小国,灭亡了于秦也不过多少好处。魏之当伐久已,魏国屡屡欺压我国,我国百姓怨声四起,恳请秦王出兵为我国做主,是为替天行道,虚国上下愿为贵国驱使。魏国地处要塞,魏国亡,则楚赵不敢轻举妄动,楚赵不敢轻举妄动,则赵国危险,赵国危险,则楚国孤立无援,秦可一举攻破”
秦王政淡淡道“那虚国所做的就想这么过去了?”
“当然不是,我国愿献上美姬百名,财宝九车,贵国打下的疆土悉数送给贵国,还望贵国撤兵而共同伐不肖”
“可”
谈完了正事,秦王政放松下来,随意的倚在凭几上道“听闻姜贵使原来是魏国的博闻师现在怎么变成了虚国的使臣了?”
你原来为魏国谋事,现在却要谋魏。
姜非命腹诽,我也好奇怎么当年的小少年变成秦国之君了。
姜非命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乃是为了在下平生之志啊,可惜飘零半生未遇明主”
姜非明见他也不搭话,暗骂不上道,便只好自己又道“非命平生所愿乃是天下太平,再无战乱。可如何再无战乱?当今诸侯征伐,百家争鸣,百姓困苦,人心嘈杂,无法安定。想要真正的太平便只能一天下,让天下只有一个声音”
这算是刚刚起了个势,真正要打动秦王要靠接下来的具体分析。
“大王之国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西据巴蜀,南取汉中,东有膏腴之地,北占要害之郡。东西南北四塞之内,田肥美,民殷富,有战车万乘,沃野千里,乃是天然府库。以大王之贤,政教之明,不思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在下窃为大王所不取也。兵胜于外而义强于内,武立于上而民服于下。岂昔人不思安坐而广地,则举霸主,订盟约,然则约初定,乃复引兵戈四起。”
秦王政眼眸微变“霸道乎?”
看出秦王政的兴趣,姜非命再接再厉道“非也,非命之策乃是以霸道为始,王道霸道杂之贯穿,最后终于王道。霸道是强国之道,然则太过残忍,有违天道,不得民心,而王道乃治国之道,人心归附,四海臣服。非命不求名声,名声对于非命来说如眼边浮云。非命也不求一世之功,非命所求是万世之功。”
“请先生细谈”
秦王政倾身倾耳以听。而称呼也从使臣变为了先生。
“在下主张在奠定基业之时用兵。自长平之战后,秦国就已经有了统一的实力。以秦国当下实力,各国诸侯犹如秦安放在各地的郡守一样,即使这样,若六国并力西向,秦也无可奈何。所以在下之用兵乃是离散六国,逐个击破。合纵虽强,但人心不齐,各思牟利,容易破坏。伊阙之战时,秦兵总数虽不及韩魏联军一半,但武安君白起利用人心不齐来布置疑兵:韩魏军队互相推诿,谁都不愿做先头部队。暗地里派军攻打魏国军队,毫无防备的魏军被击垮,韩军也四散逃去。”
六个国家是无法互相团结的,必须有人站出来,愿意承担责任,愿意牺牲才能把大家团结在周围。然而六国无一人。姜非命难道不想兼爱非攻,不想不言而化,不想实行仁政王道吗,然而整个天下都在讲求诈术,各国君主为了眼前这点利益互相征伐,急于速成霸业,这个时候你一个人行王道无异于找死。
“秦国若想一统天下,首先要通过崤函通道进入中原,而韩国则首当其冲。韩国虽小弱,但地处中央枢纽之地,地缘意义极为重要。无论是合纵还是连横,韩国都是必不可少的中枢首要之地。秦国东出、列国合纵攻秦,韩国都是无法跨越的。所以一天下必要灭六国,灭六国则必先灭韩国”
“六国灭,则秦与六国攻守之势异也,秦为守天下,而六国残余势力乃为灭天下,这时应当外王道内霸道,修道保法,三、四代之后则人心彻底归附。万世之后,民富强,天下安宁,四海太平,就真正过渡到了王道。”
速成的东西往往有副作用,比如根基不稳,民不归附,所以要补漏洞。
最后姜非命表明忠心道“非命愿为管仲,藏污纳垢,不求声名。非命也愿为商鞅,九死而不悔。只是非命漂浮半生,一直没有找到齐桓公,秦孝公那般肯放手让臣子去干的君主。他们,都不敢!”
那么他们不敢,你敢吗?这句话颇有一种激将的意味。
秦王津津有味的听完后,一脸餍足,然而却道“先生所言正是寡人所想,然则羽毛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今天先生不远万里来告诉我这些,还是改天再说吧”
姜非命有些失望,随即变得不甘心,他明明一副已经被说动的样子,为何却拒绝?
她努力的想要找到原因,然而发作的酒精让她的思维变迟缓,她看着眼前的英俊君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一身泥泞,苦苦求生的少年。
他认定的事是不会放弃的。
夜凉如水,外面繁星闪烁
明明已经四月的天,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乍暖还寒的冷。
“大王的境地很危险吗?”
姜非命垂着眼眸,眼睫微动道“比……当年还要危险吗?”她的口腔有些发涩
秦王政默了半晌,淡笑道“嗯,玲珑之局,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是啊,他的处境若不惊险,又怎会在那样的年纪遭仇家追杀,流落荒野,命在旦夕。若不惊险,又怎会比常人的加冠礼硬生生晚了两年。文信侯吕不韦,长信侯嫪毐,嬴氏宗亲,华阳太后,包括去年他亲手铲除的长安君一党,这些人可比荒野的狼残忍多了,一旦你流血便会一窝蜂涌上来把你撕扯的连骨头都不剩。放眼望去,满朝公卿,无可信赖,血缘至亲,无人可依。举目无亲。
这些年秦国天灾不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原本她就不想掺和秦庭内部权利争斗,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没躲过去,姜非命有些烦躁,每次遇上他就没好事。
秦王政起身道“天色已晚,我叫人送使臣回去吧”然后望着窗外道“另外,告诉虚国国君,寡人可以退兵,但是寡人要你”
窗外阴沉沉的,既无弯月也无群星。
姜非命歪歪扭扭的站起来道“大王既不用我,为何又要讨我?”
秦王政扭回头冲她粲然一笑,眼里露出少年人的光芒“谁说寡人不用你?寡人之志乃是一统六合,万世永昌,不用你,用谁?”
姜非命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而先从胸腔吐出一口浊气,舒服极了,也仰头傻笑。
一会儿,姜非命歪歪扭扭的凑近他,他很高,姜非命踮起脚尖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向下压了一截,瞪着眼睛看着他的脸说“大王别看我弱不禁风的,其实我可能打了”
秦王政对于她放肆的动作原本有些不悦,听了她的话之后挑眉。
姜非命迷迷糊糊的道“大王用我,我为大王打天下,可大王一定,一定得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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