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开

作者:蓝水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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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这辈子多办过一次葬礼。在我十六岁那年。

      那次葬礼办得老大风光,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

      我家条件一般差,为了生活,除了我,全家都要吃苦,连满头白发的外婆也出去摆地摊。

      爹换过许多活儿计,也常往南方跑,具体干些什么,杂七杂八,赘述啰嗦,总是苦力。

      我妈工作倒稳定,她搁纺织厂工作,很忙的,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八点回家,中午有时得空回来一个多小时,为我热上一口饭就走。

      妈晚上回家还要做家务,看我功课,有时候累狠了,火焰山脾气烧来,便会骂咧,单方面揪爹来吵架。爹不回嘴,被骂得厉害,便低声哄:“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了。”

      我有段时间中二,忒喜欢爹这么低声哄妈的样子,我觉得忒男人……

      我十六岁生日刚过两个月,爹说要去海上工作一阵,说是要倒腾一批海鲜。

      他走那个早上大阴天,我像被魇着似的,睡得死沉,竟没能送他。所以他走俩月,我格外想他俩月,天天盼望接他回家。

      但仨月过去,没传来爹要回家的消息,却传来了海上的噩耗——

      爹他们的船遇上大风暴了。

      船丢没丢,人死没死,不知道。

      妈想尽办法联系爹,托人去问,却都石沉大海,浮不起丁点水花。

      我又哭又闹,喊着要妈带我去海上找爹。我记得十分分明,妈当时红了脸,那一双脸蛋似被烙铁生生烙过,她眼眶也红,似蓄了血。

      她捡一根手臂粗的木头棍子,搁我屁股上连抽六道绺子——这是我十二岁以后,妈头一遭揍我——我十二岁长大点,妈就不愿意揍我了,说是男子汉,揍多了要成软蛋。

      她这时不管我成不成软蛋,边抽我边骂:“找什么找!咱家日子不过了?我活儿不要了?你学不念了?找什么找!等那个该死的自己回来!”

      她揍完我,闹得披头散发,像梅超风,然后把木头棍子狠狠一撇,一屁股坐大门坎上,眼神溜直地瞪前头,又像个能驱鬼的凶神恶煞。

      我再不敢说去找爹了。我提都不敢提爹,每次“爹”这个字要从嗓子眼滑出去,我的屁股就条件反射地一抽一抽疼。

      我妈绝不信爹死了,甭管别人怎么说。她每周只放假半天,必须要骑个咣哩啷铛响的破车子去海边骂爹——“王八蛋”、“老混球”、“不回家的死鬼”,诸如此类。

      但斜阳坞这个海也不是爹去的那个海啊?爹能听见?我这么问外婆。

      外婆讲:“大海是相通的。”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半月,突然有一天,妈吃完饭不拾掇桌,在桌边呆坐半晌,然后红着眼看外婆,毫无征兆地讲:“妈,咱们给他办葬礼吧。”

      外婆什么话也没回,拉起妈的手揉两下,再仔仔细细收拾碗碟。

      我听妈讲要给爹办葬礼没想哭,但看外婆那褶子堆出来的手——温柔地揉揉妈的手,再一个一个拿起桌上的碗碟——我突然就受不了了。

      像被鬼抓了眼,一双眼火辣辣地疼,眼泪比夺眶而出的血要腥。我立马捂住脸,拔腿就跑。

      这葬礼花了大价钱,棺材、花圈、衣服、鞭炮,什么都要最贵的。我妈甚至买来一头猪,搁家中院子里请客,比过年热闹。

      我看得一愣一愣,完全意识不了自己“死了爹”这个现实。

      我拉外婆问:“我妈要做什么?”

      外婆淡淡地讲:“你妈要给你爹体面。”

      按斜阳坞的风俗,人死后满三周年才能立碑,所以爹的坟头还仅是一个小鼓包。妈嫌难看,搁周围围满了鲜花,姹紫嫣红的。她很认真地摆弄这些花,就像在摆弄她的梦想——她讲过,她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

      喇叭唢呐和尚念经,没有一句念进我脑子里。葬礼风光完成,我还是意识不了——我爹死了?就这么死了吗?

      因为没有实感,我甚至一点也不伤心,我就是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爹了。真的再也见不到爹了?

      因为葬礼铺张浪费,我们家挨饿好久。外婆不得不去捡小市的剩菜,捡的最多的,是蔫儿掉的白菜帮子。捡回来,摘干净,洗干净,用那一双皱纹堆出来的手。

      应该是烂白菜帮太难吃,也应该是我太想爹了,我那学期期末考砸,惨不忍睹。

      出分后,拿成绩单回家,我妈看两眼,却一句话没多讲。

      这不像她。往常我若是考得不好,她绝对要叨念我好几天。

      我知道这个家不对劲。这个家开始扭曲了,再也不是我以前那个家。因为爹死了。办了葬礼。坟头上种了小花园。

      我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瞪眼到天亮,我什么都没寻思,只在心里埋怨爹,翻来覆去地埋怨,埋怨他怎么就回不来家。

      埋怨到最后,天亮了,我就想:“爹,我好想你了。”

      爹一贯最疼我,大概是我埋怨到位了吧,突然有一天半下午,快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人拄着根木头棍子走进我家大门——这棍子粗细长度,很像妈拎来抽我屁股那根......

      是我爹!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我一个飞扑挂去爹身上。十六岁的少年,分化成alpha,身体早已抽条,比较壮实,这一下直接给爹撞地上去,摔了个大仰趴。

      但我还是不肯起来,我压在爹身上,演撒泼耍赖的泼皮,贪恋他怀里。

      爹晒黑了,黑得和刷了漆一样。他也瘦了,瘦了好多,肋骨硌得我鼻子疼。

      爹身上alpha信息素的味道似乎更浓郁了。爹的信息素是薄荷叶味道,淡淡的苦涩,浅浅的甜润,清凉醒脑,一下子给我的噩梦点醒,给这个扭曲的家点正。

      他回来家这晚上,外婆特别高兴,竟去邻居家借钱,料理了满大桌大鱼大肉——还是用那双堆满皱纹的手。

      ——大喜大悲,乏善可陈,皆是老人这双手。

      而我妈,她仿佛穿越了,穿越回他们刚结婚那时候,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我妈是个羞涩的少女,坐在我爹跟前,微微低头,脸颊泛红,一双眼亮晶晶水润润,火焰山那脾气发不动唤,半天说不出几个字。

      爹听说妈花光积蓄,给他办了场风光葬礼,也丁点不生气,反像捡到天大的乐,用大手揉妈的脑袋:“你呀,还是这么笨。”

      爹讲:“我是伤了腿,伤筋动骨,没法立马回家。我写了信寄回来,大概寄丢了吧。”

      他用一种故意的眼神看妈,又问:“伤心了?”

      妈先是恶狠狠瞪他一眼,然后一秒收敛,变脸谱似的,我眼睁睁看见她眉眼柔下来,轻轻点了下头,隐约有委屈。

      “没事了。”爹讲。伸一条胳膊搂住她。

      我爹真是个英雄。能顶天立地横空出世的那种,叫我心头滚热,眼眶滚热。半夜滚热得耐不住,我昧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哭得头疼。第二天就因为眼睛肿得像灯泡,被英雄嘲笑了。

      ……

      ……

      。

      傅星眠合上《故土》,站去窗边发呆。

      老一辈是真的吃过苦。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也没有哪一辈算最甜的。

      不过现在日子好过许多,联系变得方便,沟通显得简单,团聚也好像容易不少。

      应该没有人家再因为丢失一封信,闹出一场葬礼。

      就连“信”本身好像也不再被需要了。用现在的话说,小学生谈恋爱都不稀罕写情书,写信段位太低。

      然而傅星眠从没这么认为。或许因为他是个作者。他始终信任文字的力量。他甚至相信,没有什么比文字更奥秘。文字能潜藏无数种情绪,能包裹无限的思想。

      一些面对面说不出的,通过嘴巴讲不好的,静静写下来,或许可以好好传达。

      傅星眠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就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来着。哪一年写的?他一定没有送出去。怎么就没送出去呢?是忽然觉得太矫情了?

      那封信呢?它哪里去了?

      好像丢了。

      丢了啊......丢哪里了呢?

      傅星眠不记得。

      很多东西,当时不以为然,后来想起,才遗憾错过。

      往常的每一分每一秒,原来皆是机会。相处的机会,关怀的机会,破冰化水的机会……

      固执与自我蒙上人眼,麻痹手指,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丢了,便找不见。等想找,总是晚。

      呼吸有些闷。外头在下雨。

      秋雨凉,乡下的秋雨又大又凉。

      今天这场雨非常充沛,是场瀑布雨。土地被浇打出朦胧的白雾,腾腾往上,像凶险的水帘仙境。

      大雨声鼎沸,比得了七嘴八舌的鸡争鹅斗。

      傅星眠被吵得有些恍神,他尝试伸出手,推开窗户......开窗瞬间,一阵风扑过来——

      这风像个有力的alpha,雨是他的omega,风霸气地,将雨抱满怀,硬生生横冲直撞,用自己的身体保护雨,和全世界对抗。

      傅星眠自然属于全世界的一部分,最为渺小那一部分,他也是风和雨的对抗对象,是他们的仇人。

      仇人得到了惩罚。傅星眠被扑了满头满脸的湿。

      傅星眠默默关上窗户,叹了口气,他只得下楼,找块毛巾擦擦。

      傅星眠下来得很巧,他刚把头发擦干,门口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来他家的,惯常只有阿邻奶奶和张一秋。

      外头这老大雨,傅星眠不用琢磨,就猜到门外九成是张一秋。

      “一秋?”傅星眠喊了声,赶紧走到门口开门。

      一开门,的确是张一秋。

      张一秋.......穿了件巨大的明黄色雨衣。那雨衣真的又肥又大,像个箱子,把他整个人装里头,扎眼得紧。

      “这么大雨,你怎么过来了?”傅星眠赶紧后退几步,让出位置,“快进来。”

      “星眠哥。”张一秋跨进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家里有医药箱吧?冬菇摔伤了。”

      他话音刚落,脑袋后头就钻出一对羊角辫,然后是滴溜溜的黑眼珠子。

      傅星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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