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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钟芸2//围城
小提琴的课程被安排在周六和周日的下午,两点开始,六点结束。
“老师,琴谱被拿走了吗?”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提琴老师,任子木就问出了这个让她耿耿于怀在心里一周多的事情。
这位老师并不是之前招待任子木母亲办理手续的那位女老师,而是一个年过半百,两鬓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蓬松的头发略长,微微卷曲着,跟女老师一丝不苟的着装和发型相比,这位老师显得十分不修边幅。
“琴谱?什么琴谱?”
任子木进去的时候,老师正一个人坐在琴房里,调新琴琴弦的音准,突然被提问,有些茫然地应答了一句,没反应过来。
随后他才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新学生,心里有了预估之后又收回目光,枯燥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缓缓飞舞,他大概想起来了上周末的那件事情,却没说话的打算。
除了头发的颜色不一样,这个老师随意的发型,有很强的贝多芬经典肖像上造型的既视感。
任子木也想不起来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有一双耷拉着的倒三角眼睛,目光总是犀利的,琴艺精湛,又很爱才惜才,姑且叫他老贝吧。
没得到满意回答的任子木并觉得老贝肯定是知情的,她重复了一遍:“就是琴谱,钟芸的琴谱!她来拿走了吗?”
老贝调好了音,拉紧琴弦,搭弓试着拉了一下,放下琴后才回答:“我放那边书架子上了,就那边,第三排的位置,看见了吗?”
那本白色的琴谱赫然还摆在那里,任子木背着妈妈给她买的小提琴,有些惊讶地跑过去从架子上拿下琴谱,震惊地转头问:“她居然没回来拿?”
“小丫头,你家到琴行来要多久?”老师轻嗤一声,抛出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
任子木思索片刻,琴行在市里,她家也在市里,似乎是不远的,爸爸开着车刚出小区,拐两个弯就到了,妈妈还说下次走路来这里呢。
“好像就十分钟吧?”任子木这才放下肩上扛了许久的黑色小提琴包,“怎么了?”
“我们这琴行每年都要收很多学生,但是能让我开课教班的学生可没几个。”老贝很是骄傲地先吹嘘了两句,又话锋一转,“钟芸那孩子极具天赋,虽然这只是个初级班,但她学的进度很快。老板说你的天赋也不错,先过来让我看看。”
任子木不明所以,但还是从包里掏出了琴,走到老贝身边,拉了一首很简单的练习曲。
因为心里一直想着为什么钟芸还没来上课,任子木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老贝呵斥一声才晃过神来。
“错了。刚刚错了一个音!”
被严厉语气激得一激灵,任子木也被吓得手指轻颤,一反刚刚的机灵劲儿,有些无措和唯唯诺诺地低声道:“不好意思,老师……”
但老贝只是再瞥了她一眼,又坐下来,缓和了语气:“钟芸家住得远,不像你们家里近的。她每次过来都得将近两个小时。琴谱丢了我也还会再给她一份,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事浪费来回的时间。她这节课请假了。”
这在老贝看来确实是一件小事情,其实当天钟芸就打电话询问自己的老师有没有在琴房里看见自己的琴谱,老贝当时说没有。后来女老师把捡来的琴谱给他时,老贝告诉了钟芸,又觉得没必要让钟芸为这么件小事跑一趟,何况这节课钟芸请了假,就把琴谱放在了琴房书架子上。
小学时候的好学生在成绩上也没多大的差距,任子木也勉强算是还不错的那一批。但这是任子木第一次在一个老师身上感到偏心,尽管被攀比的对象大了自己好几岁,任子木仍然觉得有点不甘心。
她咬了咬下嘴唇,还是犹豫着开口:“老师,既然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上课,那能不能赶一赶钟芸姐姐的进度?”
老贝听到这么个要求,这才又上心地打量了任子木一番,答应了她的这个请求,而任子木状态渐佳,老贝也发现了这孩子的天赋在何处。
与钟芸那种强共情弱技巧的拉法相比,任子木对着谱子几乎是看一句记一句,强悍的记忆力便是她的优势。
后来任子木才知道老贝那些话不是偏心,只是单纯情商堪忧、不善言辞。他也确实很喜欢钟芸那个学生,而对任子木这个插班生的期待值很低。但任子木亮眼的表现扭正了他的观念。
等到再过了一周,钟芸才来上课。这个十四岁的初中女孩,皮肤有些黑,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穿得还是那条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
任子木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钟芸,她记得钟芸的那条连衣裙,还有她肩上那个亮白色的提琴包。但任子木被妈妈牵着嘱咐了几句话,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去偷瞄渐走渐远的女孩。
到琴房的时候,老贝已经在指导钟芸了,任子木也没顾得上能说话,忙放下包,拿出琴跟着练起来。
课上的时候一般都是老贝在讲,任子木总是会提问,而钟芸的话很少,她看起来格外腼腆羞涩。
终于在一个短短的休息时间里,琴房里就只剩她们俩,任子木想了一下,还是瞅着机会把包里的琴谱还给了钟芸:“你的琴谱!”
那天课程结束后,任子木又偷偷把架子上的琴谱带走了。
任子木发现除了书封上端正的名字,前面几节已经上过的课程钟芸也在本子上认真记录了笔记。尽管任子木早就注意到钟芸拿了新的谱子,但是她觉得钟芸应该也会收下这本失而复得的琴谱。
钟芸微微一怔,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啊,谢谢。”
在上课前钟芸就在老贝说的地方找了自己的谱子,但是怎么也没找到,就又去拿了新的,没料到是被眼前这个一起上课的小女孩拿走了。
小孩子的模样和脾性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十四岁的钟芸家里没有任何弟弟妹妹,早熟的她无法以同龄人的视角去看待才九岁的任子木,只是又抿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任子木也没怎么察觉到钟芸的不自然和尴尬,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没事!能帮上你的忙就好,我叫任子木,以后我们会一起上课。”
“你好……我叫钟芸。”
任子木是钟芸来到琴行后的第一个朋友。开小班课的她总是独来独往,没有精致的服饰,也没有父母的开车接送。起初钟芸会驻足聆听那些同龄人都在聊什么,但没有一个话题她能融入。
市里的哪家餐厅好吃?哪个牌子的衣服好看?朋友过生日送些什么小玩意?她都不知道。
生活朴素的钟芸像是珠宝堆的一粒尘埃,风一吹就能离开。
突然有人说要跟自己交朋友,钟芸惊奇地侧目。
穿着蓝色牛仔背带裤、扎着两个小麻花辫的女孩脸庞白净,笑得像一朵太阳花。钟芸突然就理解了邻居家那对兄妹的相处……只要妹妹冲哥哥一笑,哥哥就不生气了。
有个妹妹好像也蛮不错的。
钟芸总是给任子木将一些好玩的故事。
“秋天适合吃螃蟹,但是水凉了,夏天适合去捉螃蟹。田旁边的小河里就会有很多小虾小蟹,摸龙虾也很有意思。”
任子木惊奇:“直接用手摸吗?那被龙虾的大钳子夹一下岂不是会很痛!”
“乡下孩子皮糙肉厚的,这点可不算什么。”钟芸笑起来,“我还会用草叶吹曲子,是去山上玩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大哥哥教我的。”
“用草叶怎么吹?”任子木彻底被带到了一个从未踏足过的世界,“要在叶子上打孔吗,像口琴那样?”
钟芸眨眨眼睛:“随便捡一片干净叶子就能吹了。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展示一下,但是我吹得不好,你可不能嫌弃我。”
钟芸果真带了叶子来。
跟她拉的小提琴不一样,钟芸能吹响叶子,但是吹得毫不着调,她有些懊恼和羞涩,说那个山里的大哥哥能吹得很好,就像是人在唱歌一样。
可是任子木觉得她能吹响树叶就已经很厉害了:“感觉这个跟卡祖笛很像。”
“卡祖笛?”钟芸没有听说过,“那是什么?”
任子木也只见过一次,是以前李安来的时候在她面前玩的。那是一种音色有些滑稽的乐器,任子木憋笑着解释:“也是一种吹的乐器……但是要比吹树叶简单得很多。”
“真好,来了城里才发现有这么多好玩的。”
任子木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以前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呀。我夏天只去过游泳池,没有小螃蟹可以抓,倒是有很多人。”
“是吗?”
任子木此时还无法理解自己心里那种对乡下生活的那种期待和好奇叫做羡慕,她只是很喜欢这种被分享的感觉。
“我的同学们每天都要上很多兴趣班,但是我爸爸觉得没必要。”
“那你为什么要来学小提琴?”
任子木想了想说:“不知道。可能是在学校里看到有人拉小提琴,觉得很有意思就来了吧?老师还说我很有天赋呢!”
“你真的很有天赋,每次我要背好长时间的谱子和指位,你看一眼就能记住了。”钟芸喟叹道,“或许这不只是拉琴的天赋……你的学习成绩很好吧。”
“凑合吧?突然提到这个说什么?”
“因为很嫉妒你啊。”钟芸开玩笑道,“我的成绩一般,能来学小提琴还是软磨硬泡好久呢。”
钟芸家里是在小区楼下开生活超市的,父母亲也一直知道女儿的音乐才华,想让女儿出人头地,就选择凑凑手头上的钱,送卜见来学琴。
但是奶奶的身体不好。那次从琴行里匆匆赶回去,也是因为接到电话,说奶奶下楼梯摔倒,进了医院。因为给钟芸交了学费,家里也很难立刻拿出一笔住院治疗的费用。
所以钟芸后一周没来上课,她想退掉学琴的学费拿去给奶奶治病。但母亲知道钟芸是个懦弱不当事的性子,如果这次选择放弃那就是永远地放弃了,毅然又找兄弟姊妹凑了钱,给自己的婆婆治疗。
需要花钱的地方犹如一个无底洞,总是填不满。
任子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想学就来学呀?我妈妈是这么跟我讲的。”
钟芸看着任子木,有些小小的羡慕,羡慕她有富足的家庭,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有不用选择的光明的未来。
第二年的春天,钟芸的奶奶去世了。
任子木听到这个噩耗,默然片刻,她只经历过姥爷的逝世,然而因为年纪太小也没有太深的感触。那天她只是和芸芸那么一起默默坐着,仿佛只要气氛安静一分就能宽慰逝者一分。
在那年入夏的某一个周末,钟芸突然提议:“我带你去我家里的小天台上看星星吧?”
任子木疑惑:“为什么不能在市里看,一定要去你家里?”
钟芸摇摇脑袋:“市里的灯太亮了。我家住郊外,虽然没有我老家能看到的多,但比市里晚上能看到更多星星!”
“好哇!”任子木眼睛一亮,一口答应了,但是又想到要跟家里人沟通,“不过我妈妈可能不会同意……”
钟芸看起来是个乖乖女,对着不熟的人一副腼腆羞涩的模样,但从丰富的童年经历就知道她小时候也干过很多调皮捣蛋的事情。她手一挥:“这有什么,我们可以先斩后奏!等到我家了再给你家里打电话,都那么晚了他们包同意的。周六下午跑,正好在我家住一晚上,怎么样?”
任子木可耻地心动了。
“就下周六吧,那就这么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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