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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
印刷者在这本书上留下的每一处空白,都被批注——也许是批注,填满了,它们是些不连贯的句子,有些像是一些正规的日记。在一张空余的书页上面,我看见了一张莱德克利夫太太的漫画像,虽然画像简直把她描绘成一个脸上长满麻子、头戴尖顶帽、长着肉下巴和肉鼻子的恶毒女巫,但旁边写着的“英格兰最丑陋、恶毒的女巫莱德克利夫太太”还是让我辨认出了她。
里面夹着一些已经枯萎的树叶和干花,书页的夹缝里有许多干花掉落的碎屑。在第二幕剧的页眉,我看见一幅马修的绝妙小像,十几岁的他脸上被画者恶意的添上许多眼泪,眼泪在小像底下汇成一滩水,那滩水里写着“来自爱哭鬼马修的忏悔”。
其中一页夹着几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在那一页上的印刷字体旁有一段已经褪色的难以辨认的奇怪字体:“我听过这个故事,但它原本不是这样,理查德说它意味着文明精神必将战胜野蛮落后,因为要杀掉遗孤的是个野蛮人,而保护遗孤的是一群文明人。我说不是这样,要杀遗孤的原本也是个文明人,这场家族悲剧就是文明人带来的,是文明人在屠杀文明人,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的力量!”
我打开了那几张信纸,发现这是写给不同人的信,那上面的字迹比书上的要新很多,但还是能看出来有些年头了,其中一封信很长,内容是这样:
“亲爱的奥文森小姐:
距离我回到利特菲尔德已经快两个星期了,距离上次给你写信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我启程之前,从没想过会在这儿待这么久。你的回信我已经收到了,谢谢你能向我坦承告诉马修我的通信地址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怪你,相反,我非常感激,如果没有你的这一举动,我想我可能就会和我的亲生父母错过,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找过我这件事了。而且,他们正是因为你出版的书里提到了我,才找到了利特菲尔德,是你让我有机会和他们团聚。
马修告诉我,他们这些年辗转在英格兰、澳大利亚和一些南大西洋的偏远岛屿,卖身成了奴隶,英国老板让他们去哪儿就去哪儿,什么活儿都干过一些,修铁路、采矿、种植作物。我又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原本我还会有一个妹妹,但是她在岛上去世了,可怜的孩子,她死去时还不到三岁。我哥哥也去世了,他就死在英格兰,在我失踪后不久。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哥哥是什么样子了,来到利特菲尔德之前的记忆变得很模糊,最清晰的是饥饿的感觉,你肯定想象不到那种日子,即使是最底层的英国人也体验不到那种生活。我们两个在家乡度过了还算愉快的童年,那时候虽然吃不饱饭,也没有体面的衣服和舒适的床,但没有人会鞭打我。如果有人欺负我,我哥哥会直接堵住那家伙的门吓得他好几天不敢出门。
他的水性很好,我们住在一个靠近海边的地方,周围的许多人都会有一只很小的木船,用来出海打鱼,有的人就住在船上。他和其他的男孩光着上半身穿着短裤跳进水里,我母亲会尖叫着用家乡话骂他们,但他们一点也不在意,嬉笑着在水里互相推搡着。
我们跟着父母飘洋过海来到英国,在船上,我们两个孩子相互依偎,别人来抢我们的食物,他会用拳头和吼叫把那些人赶走,虽然他那时候个子矮小,也远没有别人壮实,但很勇敢。我没办法接受,我记忆中这样的一个人已经离开我许多年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我哭了很久,知道这件事最初的那几个晚上,往事像海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睡在床上,仿佛还在那个狭小的船舱里,我的父母把我和我哥哥挤在中间,我哥哥把我抱进怀里。在我失踪以后,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希望能够找到我,他可能认为把我弄丢是他的错,一直活在愧疚和悔恨中,身体上的疲倦和精神上的打击很快让他生病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但却夺去了他的生命。很难想象我的父母在失去我和哥哥之后,他们度过了怎么样的一段日子。
我父母这些年一直都没什么钱,如果他们是百万富翁,也许能够登报或者利用人脉来找我,但他们都不识字,直到现在也不能很流利的说英语。马修说我父亲的耳朵甚至有点听不见了,别人必须要很大声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庆幸的是,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能流利的说英语,我弟弟甚至还认了一点字,能读一些简单的报纸。
我和我哥哥都不识字,我实际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它用我的语言应该怎么读。虽然我还没有和父母见上一面,但我已经确定了他们是我的父母,因为我记得我父母的名字,记得它们是怎么读的。我的父母,他们留下了我还是孩子时穿的开裆裤,你可能没见过这种衣服,但我还记得,我的哥哥也穿过它,我们来英国的时候把它也带上了,我相信我的弟弟和妹妹也穿过它。
你第一次对我说,想要知道我的故事并把它写成专门的小说时,我的想法是:我有什么故事值得让别人看见呢?而且我也不想让自己和利特菲尔德、和马修再纠缠在一块儿,让读者来评判我,所以我拒绝了你,但我现在非常庆幸你能把我写进《波纳茨镇的访客》,即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即使你只是借用了我的经历和中文名字,但这已经足够成为他们的希望。
马修曾坚持要他们留下来,看样子他很好的招待了他们,我的弟弟在留给我的信里用朴素却热烈的语言表达了对他的感谢和尊敬,但他们的英国老板要他们去香港工作,即使马修说他们今后可以不用工作,他们还是坚持拒绝了马修,我真感谢他们!如果他们答应了马修的请求,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马修!
他们打算定居香港,再也不四处奔波了。虽然我不记得我的家在哪儿,但我一直认为香港离我的家并不远。亨利在这次启程去中国之前,曾对我说打算回来后从公司辞职,他不愿意再替那些人工作,即使他的父母生在英国、长在英国,他也是如此,但他得不到那些人的尊重。我们攒了一些钱,我们和他的父母这些年在公司工作,和一些航线上许多国家的商人都熟悉,我们想自己做点生意,开工厂。
但在这儿,两个华人面孔想要开工厂是很难的,所以我们打算离开英国,但还没确定去哪儿,之前我们考虑过东南亚、印度,因为我这几年跟着他去过这些地方做生意,现在我决定,我打算和他去香港,我们的孩子会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
这些天,马修一直在和我说我父母、弟弟和妹妹的事,我们也像小时候一样,去荒原上骑马打猎,爬到帕克斯特岩山上写生,我也惊讶的发现我们还能像这样温馨和睦的相处——在他那样羞辱我之后。他向我描述我亲人的样子,他们说话的神态和习惯,他甚至画了一幅我弟弟、妹妹的小像,我几乎天天枕着它睡觉,我能感受到他在尽力使我得到安慰。
但同时,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片悲凉:莱德克利夫先生、弗兰西斯、伊莎贝拉,他们都离开了马修,弗兰西斯虽然还活着,但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这儿来了。虽然我曾那样恨莱德克利夫太太,恨马修,但一想到他现在孤身一人,只有还没长大的菲利普陪在身边,我还是会觉得难过。
你曾来信对我表达担忧,认为马修知道我结婚的消息后会暴跳如雷——不,他没有,实际上,他表现的相当冷静和理智,也许是你提前在信中告诉他,让他经历了时间来准备自己的心情,也许他早已在这些年里变得成熟、睿智,也变得更会伪装,像我见过的那些上等人一样。
最有可能的是,他的灵魂已经随着时间而枯萎,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座躯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来告诉我他要和伊莎贝拉结婚的那个晚上,祈求我继续和他保持关系,我从小时候就知道他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乖巧,是个自私、贪心的可怜虫,到那时我才真正知道他的残酷和虚伪。
我听到过许多声音,包括你,奥文森小姐,都认为他对我的迷恋是一种会消失的情爱,我曾经有过那类的想法,第一次离开利特菲尔德时,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我曾认为是伊莎贝拉点燃了他内心的情爱,让他心中的天平向她倒去,但我没过多久就想清楚了一切:他并不把对伊莎贝拉的爱看的比我还重,真正让他背叛我的,是他的虚荣、软弱,他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他自己。
你也许会在心里认为我是个不知道好歹的可怜女人,被一个男人抛弃后,还在幻想自己能让男人陷入无尽的痛苦。随便你怎么想,要我说,真正存在可怜幻想的是马修,他以为自己能够像垃圾一样把自己的灵魂扔掉,去过一种完全背离和压抑自己意志的生活并从中得到快乐。
正如你想的那样,马修有一颗和我一样热烈深沉的心,他原本是一头狮子,但利特菲尔德用肉骨头让他变成了一条小狗。狮子的爱是猛烈的、狂傲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对敌人的进犯会怒目威吼、扑上去撕咬,而狗的爱是软弱的、温顺的,看起来可爱精致的,如果有人对它大呼小叫,它除了叫几声什么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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