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食

　　自从金阿姨养病，外勤全由茱萸出了。金阿姨也不是一味歇息，她负责两人的伙食。本来王姨提出代劳，被拒绝，退而求其次揽下买菜的活儿。两人的饭菜原是不难应付的，偏偏金阿姨是个最精细不过的人，既要吃饱，又不剩饭，还要分餐。偶尔生硬地问茱萸吃不吃面食。她蒸的馒头很厚实。茱萸看她吃米饭是很文雅的，吃馒头的时候莫名凝重的神色，好像咀嚼的是厚重悲苦的回忆。

　　妈妈听说她在乡下还要奔波，连忙送来新做的棉衣，由表姐亲自捎上门。表姐少不得又带些物资，见面熟稔地弯腰去捏她的裤子，嫌她穿薄了。姊妹相伴走着，表姐每到一处都指点一二，比如这家院子里的柚子结果不行，须得放些糖在土里才够甜。又说边上的水塘浅了，以前她同学还能打水。

　　饭后，表姐端了小桌子，放在天井当中，招呼茱萸拎两个凳子来，一块儿吃东西。她笑嘻嘻地说：“你姐夫炸了鹌鹑，阿姨嫌油腻，不爱吃，咱俩慢慢啃。”又备了塑料杯，拣了两只摆在桌上，倒了椰汁。表姐笑说：“咱们也碰个杯。乡下没甚么不好，来之前姑妈催你相亲，来之后，她只惦记什么时候你能回家，这不也挺好？”茱萸膝盖撞了一下她的：“亏你儿女双全，不替我张罗，倒来拆我妈的台。”

　　“你慢慢挑嘛，急什么。咦，这猫啥都吃。”表姐扔块骨头，橘猫凑上去，两只前爪把着舔舐。茱萸又倒了饮料：“我都成野人了，还相什么？”表姐低头说了两句，茱萸啐了她，打了一下她的膝盖。

　　一日冷过一日，茱萸晒了新的棉衣过后换上，没有帽子，她搭了一条毛线围巾，挡风保暖。金阿姨的腿养好了不少，可以自己走去买菜了，骑车远行还是吃力，好在也熟悉工作了，加上内务有人料理，独自做事并不吃力。行到半路，拐去商店买些纸巾，接到白书记的电话，说有客人拜访，又不说明来者身份，一力催促她快点回去。

　　已经是冬季，稻谷收完了，庄稼地里格外寂静。天空苍蓝，田地冷绿，这绿色是深沉的，不带一点活泼，像是土地的皮肤。行人很少很少，像旷野的蚂蚁，存在，但难以碰面。山丘露出黄土断面，那黄色带点“天地玄黄”的亘古调子。人在古老的天地独行，一时混乱了时代。

　　茱萸扎进村子，土路的车辙逐渐密集，夹杂动物体味的风带着稀薄暖意，消融了冷冽蛮荒的空气。她才感觉发根渗出汗水，先是凉的，渐渐热起来，关节开始酸痛，这种感觉并不坏，像是幼苗破冰，钻出冻土。夕阳照在土墙上，是淡金色的。

　　她走到了门口，没有锁，只是掩起来。白书记闻声赶来，埋怨她来迟了，又引荐她上前。来的是陈晏，他一个人来，大约是临时起意，没弄太大阵仗。茱萸听白书记的话礼貌见过，至于接待，她认为是她的事，不用操心，说到底，这地方也轮不到她张罗。

　　陈晏婉拒了白书记接风洗尘，金阿姨忽然开口：“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便饭，晚上有路灯，再走也不迟。”陈晏心里早有了盘算，本来就不想兴师动众，顺势答应下来。这阿姨没有整治大餐，而是包了馄饨，加上两道家常菜罢了，个人吃个人的。

　　今天刚好是冬至，他借口慰问下来。本地虽然过节，但没有吃馄饨的习俗。他的爸妈来自北方不同城市，过冬至有时煮馄饨，有时包饺子，和别家不太一样。这锅馄饨挺有特色，小巧齐整，像热汤沃的骨朵。清汤味道清淡不寡淡，带点野菜的清新。

　　白书记琢磨活跃气氛，见余下三人不约而同食不语，席上也没有饮料酒水，也不好打扰，只暗暗留心。金阿姨一贯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用饭。茱萸和她不投契，也习惯了自己吃自己的。吃了大半，白书记夹小菜的时候总算瞥见陈晏余光扫了一下茱萸，立刻明白了。

　　饭后她拉着茱萸，往手里塞手电筒，说自己还要去忙，求她送陈晏到村委会停车处。茱萸收拾停当，领人出门去了。两人算不上朋友，到底也是熟人，总归有话可谈。陈晏提起当初溺水的孩子后来转回县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现在回家休养了，元旦后差不多可以上学了。茱萸此前从杜晓玲处听说了，只说人没事便好。

　　陈晏停了停，又说县里安排专人看守水库，临近村庄也派村民巡视留意孩子下水游泳。茱萸拂开扑到额头的飞虫，说：“这是好事，水火无情，万一出事，顶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了。”夜里风不大，又是走路，她披着棉袄，没有扣上。这晚月亮出来，乡下不如城市灯光璀璨，落落清辉照得四周光亮，省得开手电照明。

　　陈晏看见她的袄子是底色是枣红的，撒满一朵朵白花，款式很老，填满了棉花，鼓鼓囊囊的两管衣袖支棱，像是小孩胖乎乎的胳膊。他白日见多了红衣裳，不觉稀奇，清寒的月光一照，这胭脂色的棉袄带出闺阁的娇慵软媚。

　　小年回家，陈晏看到林宜钗在花房温养水仙，茶几上一叠花笺，都是四季花卉染就，他挑了两张，林宜钗戏谑：“男子汉，蓝的绿的罢了，又不请人吃酒，偏要那么艳的。”陈晏说她不过，收了，一笑，回房不提。

　　茱萸自认为这段公案了了，金阿姨和她说有信，她以为是妈妈写来的，回房拆开看见是陈晏写来的贺信，祝她元旦快乐。话语简短，也没别的话，本没有回信的必要，但用纸着实精美，她绞尽脑汁，身边确实没有回礼，网上也难找差不多的精品，她又不擅长手工，干脆找白书记拿了农场的几张稿纸，写了一封短信道谢。

　　这下子，陈晏真个给她又写起信来，她用农场的稿纸，他便问起农场的事。茱萸只觉得这人刁钻，成天想些奇怪的玩意儿，他既然写，她有的是时间，也就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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