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影响我哥输出

　　范无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饿”。

　　这得益于雾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得益于谢家不是什么好人家。对这个庞大的谢家来说，范无救和那些同年出生的孩子与同一株野草、一朵野花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那一年谢家统共出生了九个孩子，范无救排第八，因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范无救的名字就是谢八。

　　谢八不算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本来是活不下来的。要知道，从谢大到谢九，谢家这整整九个孩子共用一个母亲，他们分享一切，当然也包括食物。

　　食物，食物，多么珍贵的食物，谢八不配吃的食物。

　　“母亲”赐予的食物。

　　谢八的“母亲”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剪着短而乱的头发，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婆娘，常常哭，偶尔笑。她偶尔笑的时候，是谢八唯一能从她身上获取半分温情的时刻。女人会把他瘦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轻轻地哼歌。

　　她唱谢家的歌：“酬谢神明则必安，佑我谢家百代宁……”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嗓音才是柔和的，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但她哼不了多久就重又发狂，狠狠把谢八掼到地上。

　　一开始谢八的确被她摔疼过几次，小孩子柔软的骨骼被挤压变形，痛得发不出半分叫喊。后来他的哥哥——那个比他大上一些的谢七——教他：等什么时候“母亲”唱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谢八就要准备翻身下来。

　　“那么是那一句话呢？”谢八问道。

　　聪明的谢七回答道：“小儿范无救，献予雾山君！”

　　那一年谢七和谢八六岁，更聪明的谢七也才刚学会识文断字，笨拙一些的谢八则才刚能明白地说话。他们还不明白这两句话未来会对他们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因此谢七只是握着谢八幼小细嫩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土地上写：

　　小儿范无救，献予雾山君。

　　酬谢神明则必安，佑我谢家百代宁。

　　谢七说：“你一定要把这两句话牢牢记住，这样以后就不会摔疼了。”

　　谢八于是乖乖点头。

　　其实他不喜欢“母亲”，不喜欢谢家，也不喜欢整座雾山，因为他出生时就看见自己四周黑雾缭绕，血肉模糊的骷髅凄厉哭嚎。所以他从出生起就哭，不间断地哭，从干枯的喉咙口发出惨烈的哭嚎，哭自己。而他的哭泣又进一步造成了旁人对他的厌恶。他们不愿意分给他食物和关心，以至于谢八饿得头晕眼花，饿得神志不清，饿得皮包骨头，直到饿到最后，他终于再也哭不出什么声音。

　　他糊涂的脑子里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如此黑暗的原因。

　　那就是【恶】。

　　谢八不喜欢【饿】，也不喜欢【恶】。但他喜欢谢七，因为谢七是谢八整个黑暗的世界里，唯一纯白的一束光。

　　谢七聪明，漂亮，关心他，这个漂亮哥哥会偷偷给谢八存下食物，会教他在谢家生存的办法，谢八没法不喜欢他。

　　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名义上的兄长，谢七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谢大有时候骂他是谢七的跟屁虫，谢八也从来不反驳，甚至有一次他疑惑地反问谢大：“你是在嫉妒哥哥有我帮忙吗？”

　　谢大知道这个哥哥单单指的是谢七。

　　谢大于是说：“谁稀罕你这个蠢货！”他扬起手，打了谢八一巴掌，谢八的脸顿时高高肿起来。

　　谢大趾高气扬地笑了，他冲谢八招招手，好像在招一条狗。“还不快过来吗？”他说道，语调很嘲弄。

　　谢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缓缓伸出手，指着谢大，骨瘦如柴的手指像一柄剑。

　　“【恶】。”他说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别人下判决，谢三谢五谢六谢九统统被他这么指过，但谢八总是在喊饿，所以从来没人把这当成一回事。谁不在这里喊几声饿呢？只是聪明的孩子会对父母亲长撒娇喊饿，而谢八从不对谢七喊饿。

　　谢大觉得，谢八果然是个傻子。

　　他抬腿就想离开，远远地离开这个傻子。但一股可怕的气机忽然锁定了他，令他动弹不得。谢大浑身颤抖，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但他不敢转头——一股腥臭的气息已经笼罩过来，像腐肉，像涎水。他想，那一定是一只可怕的野兽，谢八的眼睛里正倒映着这只可怕的野兽。

　　不敢转头的他于是竭力睁大眼去看谢八的眼睛，但最后什么也没看见。

　　因为一只庞大的老虎已一口吞掉了他，还嫌弃他的肉臭不可闻。

　　“真难吃！”祂大骂道，声音隆隆作响，像山中的雷霆。

　　谢八仍然一动不动，他原本指着谢大，现在则指着吃掉谢大的老虎。

　　“【恶】。”他说道。

　　老虎大笑起来。

　　“原来是你！”祂绕着谢八转圈圈，尾巴把地拍得咚咚响，“范无救，范八爷，我可算找到你了！我且问你，今年【惩恶】的指标还是八百二十三吗？”

　　“我不叫范无救。”谢八听不懂，皱起眉头。

　　“你马上就会是了！”老虎告诉他。

　　他果然马上成了范无救。当天晚上谢家就把八个孩子召集起来，一股脑送进祠堂。谢八没见过这架势，有些胆怯，抖抖索索地挡在谢七前面。

　　谢七安慰般地握住他的手，两个孩子的手都湿冷湿冷的。

　　而后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被带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带出去。

　　“你家的，谢三。”家主不耐烦地推女人一把，女人憔悴的脸却盖不住她晶亮的眼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语无伦次地扑过去，把滚烫的泪水留在谢三无措的脸颊上。

　　“我是妈妈啊……”她泣不成声，腿软得几乎走不成道。她的孩子同她滚作一团，脸上也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谁的泪。

　　对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来说，再多的时间也是不够的，但家主瞟她一眼，她便很快噤了声。

　　“滚出去。”家主说，“下一个。”

　　于是谢三和他的妈妈一起滚蛋了，再然后是谢五的妈妈、谢六的妈妈。轮到谢七的时候，家主看着谢七与谢八紧握的手，停住嘴，给身后的排位上了三炷香。

　　“您瞧瞧，是他吗？”他谄媚道。

　　那股隆隆的雷声又响起来，谢八仰头去看，一只老虎正端坐在城隍爷的蒲团上，眼神似笑非笑。

　　“还能是谁呢？”祂戏谑道，“谢七爷聪明一世，往往却败在八爷手上。好啦，小子，算你撞大运，明儿就改名吧。”
　　祂这话是对着谢七说的。

　　“你的名字是谢必安，酬谢神明则必安的必安。”

　　“而我，就是你的神明。”

　　那恶鬼厉笑，家主却浑然不觉。谢家每一代都要出一对谢必安和范无救，本代选出后他几近喜极而泣，拉着新鲜出炉的谢必安就要跪下去。范无救站在后方的阴影处冷眼看着，忽而意识到他的腰多么佝偻，高大的身躯在阴暗的祠堂里其实也显得渺小。但谢必安的腰挺得笔直，跪得心不甘情不愿。

　　家主说：“还不快给【雾山君】磕头！”

　　谢必安实则不肯，他生来辨善识恶，因而在谢家混得如鱼得水。然而这所谓的神明【雾山君】不过是一颗腥臭的虎头，谢必安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虎口处源源不断的黑雾。那些黑雾连在谢家家主的身上，连在谢家的各处，连在整座雾山上。

　　谢必安怎能对这样一只恶鬼低头？

　　但他不能不低头。

　　这聪明的、六岁的孩子把头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去，直到骄矜的【雾山君】再也看不见他怨毒的神色。

　　祂要杀了我的弟弟，谢必安咬牙切齿地想，祂要杀了范无救。

　　——祂杀了范无救。

　　那天之后的事情对谢必安来说全像噩梦一样，他被迫和改名范无救的谢八分开，由谢家家主亲自抚养，家主待他很好，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他。谢必安对此照单全收，只向家主多要了一个人。

　　“我想赡养我曾经的‘母亲’。”他对面目狰狞的家主说，神色平静，仿佛根本看不到家主身旁那只正在大快朵颐的老虎。

　　【雾山君】吃得高兴，点评道：“不愧是谢七爷，心肠就是好。”

　　家主转过一张血迹斑斑的脸：“那么，山君大人……”

　　“且给他，小孩子而已，能翻起什么花头？”【雾山君】舔舔嘴，指挥道。

　　于是谢必安得到了那个疯女人。疯女人仍旧每日又哭又笑，她抓着每一个孩子唱歌，只除了谢必安。但谢家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因为谢家每一代都会有一个疯女人，年轻的疯女人被关进柴房，年老的疯女人则被放出来带孩子。

　　谢家人说这是病，是不敬【雾山君】的惩罚。所以这些所有的疯女人都对【雾山君】座下的谢必安们视若无睹。

　　但谢必安知道她不是为此而疯。

　　“小儿范无救，小儿范无救……”她对着谢必安轻轻唱，瞎掉的、浑浊的眼珠中滚出滚滚的泪水，“献予雾山君……”

　　她五十几岁，她疯了，她对着所有适龄的孩子唱歌，想要他们快快离开，可没有一个孩子听得懂。

　　她是上一任范无救的母亲。

　　而他谢必安今年十二岁，是这一任范无救的兄长。

　　他因此对她说：“阿妈，无救要死了。你救救他吧，算我求求你。”

　　疯女人惊恐地瞪大了瞎掉的眼睛，尖叫道：“你骗人！我的无救早就死了，只有早夭的孩子才会叫这个名字！”

　　她大哭大笑起来：“我的无救早就去【雾山君】身边享福了，家主同我说的，无救的肉身撑不住了，只好送到山君大人那里去做个童子，山君大人心善，定会给无救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必安就安静地听她絮叨，直到她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才开口：“是吗？可是阿妈，你真的信吗？”

　　疯女人紧紧捂住自己的瞎眼，空茫道：“我如何不信呢？我的无救已经去了。”

　　“那你想要无救再死一次么？”谢必安拉住她的手，女人的手也是湿冷湿冷的。

　　“阿妈，你是无救的阿妈，我信你。你已为他瞎了眼，难道不能为他信信我吗？”

　　“算我求你，你救救他吧，就算救不了这个无救，也要救一救下一个无救。”

　　“我们无救什么错处也没有，分别该有一个无咎的名字，是【雾山君】骗了我们，是【雾山君】要害他。”

　　“阿妈，你是无咎的阿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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