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入苦寒之门

　　在苏绣向他们讲规矩敲打清醒时，孟笙歌微微一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燕苦寒，燕苦寒不甚理解，却也不自觉张了嘴，“端午安康…”
　　虽然他刚刚已经和着人群说了一句。

　　眨眨眼，孟笙歌似是应下了，声音压低了来，
　　“今日跟紧我，莫要走散了。”
　　点了点头，燕苦寒不自觉，手指又捏了捏马鞭。

　　孟笙歌踏下了台阶，一路往阡华宫门外走去，苏绣紧跟其后，朗声与自己身后的一众小孩们说道
　　“今日，许是轻松自在，许是麻烦接连，无论如何，都别丢了阡华宫的脸。”
　　“是！”

　　在一众呼应中，燕苦寒看着身前的少女，一步一步踏出这宫苑。
　　人似换了一个魂，不再是往日里的那般懒散无趣一般的模样。风吹拂叶，少女罗裙微伏，在五月逐渐温润的风里，清淡的艾香混着阡华殿独有的西府海棠的香气，她清明着双眼更是淡漠地看着前方。

　　现在的她似是仙人座下仙童一般，全然一副清贵不可一世的模样。
　　燕苦寒亦步亦趋，手中揉着那皮鞭子，有些理解又不全理解这个少女的变化。

　　一大早，各宫各院脂粉美人和着宫里宫外百官朝臣，就连那四夷朝使都一并聚在了东苑，原因无他，宣怀帝要在这儿看击球射柳。
　　宣怀再青年一些的时候，虽武艺不甚深究，但偏偏骑射天赋极高。
　　这天赋直接点在了孟笙歌的身上，“小仙童”打小射术便佼佼，在一众文武先生的教导下更是了不得。
　　当然燕苦寒对此是一无所知的。这几日的安宁，他连点风声都没听到，甚至不知道为何孟笙歌在那些人眼里如洪水猛兽般。
　　那“仙童”的美称，约摸着也有着几分不美的意味。

　　东苑又称小南城，临近靠着南池子，路子多少有些远。
　　一路轿撵走走停停，孟笙歌看起来也并不急那点时间，只是时不时就敲那轿子内壁示意，步行一阵的一群人便原地歇息腿脚。
　　也还好，幸是他们出来的早，路上都不多遇到几个其他宫的人队，便是遇上了，那边也是快快地停靠在一旁，一众人垂头向那轿子里的六公主问好，不论有无回应。
　　一路走一路停，越近了东苑，越看到小南城独特隽丽的景致。比起内宫燕苦寒看过的景，这里的更有田园风光。夹道都是整齐高大的树，初春晨间的暖阳透过不甚密集的林叶间落在众人脸面上，燕苦寒眯了眯眼，看到了远处闪现的辉煌的金瓦光。
　　愈走愈近，是高大的殿堂，金碧辉煌。玉石砌起的华美高台前，奇石聚成的假山，艳丽春花围绕下，一精美喷泉里在中央。
　　轿撵停了下来，在苏绣的搀扶下，孟笙歌不疾不徐，伙着众人的簇拥下，向殿行去。
　　大清早的，还得等宣怀帝来了喊了这节庆的开场词，才能继续下面的事。

　　同着孟笙歌进了大殿的，最后只有苏绣、仁福，和一个燕苦寒。
　　其他人都在殿外喷泉旁静静地候着了。

　　殿内，先到的臣子官员，后来的妃子奴子，在看到六公主时，面上多少都带上了几分不自然，而某些熟识燕苦寒的宫女太监，更是掩不住的惊骇，速速低埋了头去。
　　燕苦寒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只乖顺地站在孟笙歌身边，听着周围各种对着孟笙歌的或是真情实意，或是虚情假意的问候。

　　而后他感觉到一道有着些许相似感的打量，落在了他身上。
　　微微抬眼，赤色圆领，胸前龙纹五毒艾虎的补子，两肩金织藩龙，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是皇太子孟祈正。

　　孟祈正是宣怀帝的二子，自幼天资聪颖，曾经那小仙童的称号，到真真是搭在他头上的。
　　而他也不过大了孟笙歌五岁。
　　百官常说，皇后所出，皆聪慧过人，无论皇子皇女，年幼时，便已有皇威隐现。

　　高了孟笙歌一头有多，正在猛着长个子的孟祈正细细打量，感觉小半月没见自己的皇妹，小丫头好似更矮了些。
　　完全没有自己拔高得快的自觉。
　　也就妹妹回宫三日功夫，他就听到各处传来的 “六公主收留罪臣之子” 的消息，各种各样的猜隐都冒了出来。
　　今天亲眼看到了，只觉得这个“罪臣之子”，看起来又干又小，大约连把弓都开不动。

　　听到孟笙歌一迭声的“孟祈正”的呼唤，也不管她是要给他炫耀些什么燕苦寒不燕苦寒的，抬手就是一记敲打在了她脑袋上。
　　“没大没小。”
　　“嘶……”
　　孟笙歌揉着痛处，气鼓鼓。

　　“燕苦寒？”
　　孟祈正侧头看了看小少年。
　　“奴婢苦寒，见过太子…”
　　燕苦寒微微垂头，规规矩矩地问了好，然后抿了抿嘴，想到孟笙歌早上那一瞥，便加了句，
　　“…祝...太子殿下端午安康。”

　　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眼，孟祈正抿了抿报薄唇，淡淡一笑，方方入了变声期的少年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回了一句，
　　“端午安康。”
　　然后抬手猝不及防就在燕苦寒脑袋上揉了揉，老神在在地拍着他肩膀说了句“是个好的。”
　　在自己贴身小太监的好奇打量下，转过身，给自己妹妹狠狠地来了一把兄长爱的拍脑袋。
　　感受着孟笙歌收敛的气愤，孟祈正乐嘻嘻地向殿上悠悠然走了去。

　　脑袋上的触感还没有完全消去，燕苦寒有些怔愣。
　　前面的孟笙歌却抬起纱袖，掩下面上的点点羞愤，咬着后槽牙小小声骂道，
　　“就是个套着人皮的大妖精！”
　　然后别了燕苦寒一眼，有些气呼呼，
　　“你可别让他骗了去。”

　　燕苦寒飘似的瞧了一眼孟笙歌，又回想起方才那皇太子与她极其相似的笑时微微弯起来的眼眸，沉默了。
　　大约，是不会被骗的吧。

　　东苑跑马场上，一匹匹骏马早已从另一侧的御马苑牵了过来，乖顺地在草地上立着，或撩一撩蹄子，或低头吃草。
　　直到宣怀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行来，才打断了这片平静。

　　风轻云淡，日头正好，宣怀帝命下场的皇亲贵族诸子百官们打散了来，自由组成两个队，互相比一比，一决高下。
　　孟笙歌春日里犯了懒病，只想回头上了高台，在那甜食果盘前窝着，再也不要站起来。
　　只可惜无论如何，总是有些人钓不到鱼，也不愿松开这根鱼竿。
　　还未踩上那木台阶，就看到一个厌极了的身影晃进了视野。

　　啊，来了来了，那个炫耀自家孩子的亲王来了。

　　遥遥走来俊秀挺拔一男子，正是宣怀帝的皇兄，当今的伊王。

　　舔了舔腮中嫩肉，孟笙歌突然打了一激灵一般，整个人倏得警惕起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燕苦寒自然察觉了她的异常。
　　余光一瞥，燕苦寒看到宣怀帝身前出现一个儒雅风流的男人，向他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又轻飘飘地把目光放在了孟笙歌身上。
　　然后那个他莫名觉得熟悉，好似小时见过几次的脸的主人张了嘴，
　　“也不知六公主，近日课业做得如何啊？祈歆说可是有好些日子没在太学院见到她笙妹妹了。”

　　燕苦寒垂眼，就看到孟笙歌木着脸一脸清高，不轻不重地搓了搓胳膊。
　　“乖乖最近有些犯了懒症，朕允她去踏踏青访道观，这不是刚回来”
　　宣怀帝似是习惯了这种“你家孩儿怎么样啊，我家孩儿又怎么怎么样了”的场面，摸了摸爱女的额角，也是护得紧，孟笙歌还没张嘴说些什么，就先她一步堵住了伊王的口。
　　叙旧的体己话没说多少，看着远处踢踏脚蹄的马匹们，似是激起了些许青年时的热情，文文弱弱的皇帝看起来没多大力，但是也是带着一股子骄傲气儿地抚着自家宝贝女儿的后背，往前呼的就是一推。
　　“去吧笙笙，今天的射柳，你也去好好表现表现，让你皇叔看看你的厉害。”

　　宣怀帝面上带着不知何来的自信，哪怕女儿带着死寂的目光望向他，他眼中都是满满的父亲那无与伦比且强大的鼓励。

　　孟笙歌盯着她这个皇帝爹，无声地从眼神到气场都在谴责他。
　　去什么去，你怎么不去？！

　　只一个人的怨念拗不过她父皇的自信与那皇叔等一众人的看热闹。“仙童”面无表情，清清冷冷着小脸，小小的人儿飘似的，在一众目光下向备物备马场侧挪了过去。

　　后面是伊王有意无意的打趣和宣怀帝听不出恶意一般的乐呵，
　　“六儿还是这般高雅不可一世呀，连招呼都不跟我这皇叔打一声，伤心哟”
　　“害，小姑娘害羞嘛，我家笙笙还是个孩子呢”

　　燕苦寒跟在孟笙歌身后，听着这奇奇怪怪的对话，瞧了这些皇亲国戚独特的爱的关怀的热闹后，多少对这六公主也是带了点复杂的可怜。
　　他小时候，哥哥姐姐的孩子哪怕比他大，也都因着辈分，可没人会跟他比这比那。身边的小伙伴多出世家族，也不甚真的多关心那课业有多厉害，只需成绩好看便可了。
　　只是没想到，原来再往上走，还是这般爱比较。
　　燕苦寒跟着孟笙歌的步伐，在她猛地停住脚步立在一大石桌前时，微微向侧边闪了一下，错开险些撞上的孟笙歌的后背。
　　孟笙歌背着一众人，面上的不爽快立刻显了出来，燕苦寒看着她的不乐意，嘴比脑子快，
　　“非得去？”
　　垂头摆弄着石桌上的弦卷和滑石粉，孟笙歌语调平平，
　　“怎么，你替我去？”
　　燕苦寒实诚地摇了摇头，抿着嘴，
　　“我有阵子没骑马了…”
　　听着少年有些别扭的“关怀”，孟笙歌深深叹息，
　　“啧…算了…就是上马射个箭，也没什么。”

　　燕苦寒以前小，没跟着燕首辅出过什么大的宫宴亦是活动，但却也知道这射柳的玩法。
　　把那鸽子藏在盒子或者大葫芦里，高高悬挂在柳枝上，跑马射击，射中盒子并使它开裂，盒中的鸽子飞出去，就算成了。
　　不远，仁福已经将一直备好的小稍弓取了过来。
　　看到小稍弓，燕苦寒突然就想起了。
　　孟笙歌捻了捻指尖沾上的滑石粉，又拂了去，不甚在意地问着燕苦寒，
　　“你觉着我有几分胜算？”
　　虽然宣怀帝没说记几箭，算中了几柳，但是下面的都早已暗暗互相做起了打算。
　　谁不想在节庆里，在皇上面前做几分能耐出来给他看看。

　　燕苦寒像小狐狸崽看狐狸妈妈一样一错不错的盯着小稍弓看了看，又看回了少女养得白白嫩嫩的手，想起了那天挂在假山上狼狈挣扎的岑福。
　　“你很厉害的。”
　　答非所问，但是孟笙歌却高兴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笑起来嘟嘟的，她也点着头，好心情地给自己戴扳指。
　　“我也这么觉得，我射箭可厉害了。”
　　然后唤燕苦寒和苏绣一同到席上她位置那候着，自己则在仁福的陪同下，向着马群那边走去。

　　燕苦寒细细瞧了瞧她远去的背影，安静地跟着苏绣走了回去。
　　她的确是很厉害的。
　　想着穿着岑福圆圆发髻飞过去的那根箭，燕苦寒在心里再次确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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