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到晚饭的时间还有一阵，秦傅很主动地把手柄让给了郑源，郑源虽然不好意思，但拗不过秦傅，还是脸皮薄地接过。
　　江子楚陪着玩了几个简单的双人小游戏，只是状态一般，回回掉链子，他干脆手柄一扔，让郑源自个儿去玩。
　　郑源有的玩，这点小事自然没放在心上。

　　由于江家每个人各自独特的神仙作息，吃饭的时间飘忽不定，从三点到晚上九点都不意外。
　　不过今日是正常的五点半左右，菜被端上桌。
　　桌上菜式简单，十分家常，但色香味俱全，只是摆在那，都勾得人嘴馋。
　　江妈妈招呼着几人吃饭，五个人挤在不大的餐厅里，一时其乐融融，十分热闹。

　　秦傅的兴致很高，这是江子楚根据这些日子与他相处的经验所判断出来。
　　他的眉头上扬，浅浅勾着唇，眸中有亮光，润润的，反着温暖的黄灯。
　　江子楚想，他应该是不讨厌这氛围的。

　　“这是长寿面，你多吃点，我们随便煮煮，也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胃口。”
　　秦傅是真的尝过一口后，才真心实意地回：“很好吃，谢谢江叔叔。”
　　江妈妈问：“小秦，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不像是R市人。”
　　江子楚暗暗竖起耳朵去听。
　　秦傅这人向来能说会道，对自己的私事却通常闭口不谈。
　　只是没想到秦傅这回一反常态，淡定自若，并不藏着掖着：“我是G市人。”
　　“G市？”江妈妈顿了顿，“那倒是不远，不过也不近，怎么会想到来R市读书呢？”
　　秦傅轻轻抿唇，犹疑片刻，说：“家里有点情况——”
　　江子楚觉得秦傅应该是想说点什么，然而江爸爸许是觉得不妥，开着玩笑打断他的话：“老婆，咱又不是上户口的，问这么多干什么？”
　　江妈妈也意识过来，笑着打圆场：“我这不是关心关心小辈。”末了她伸手去倒了杯饮料，“听说G市人不吃辣，给你倒点饮料喝啊。”
　　秦傅摆手，但还是双手接过杯子：“没事，我家里保……人会做辣的菜，我从小吃惯了，不要紧。”
　　江子楚明显听他把保姆两个字给临时生硬换掉，心里不由地琢磨。
　　“是吗？那太有缘了，其实沿海这片都吃不了辣，我们家也是特殊。”江妈妈笑呵呵，“我是W市人，这爷俩也就是跟着我吃而已。”
　　“难怪，阿姨炒的这个青椒肉丝真的好吃。”
　　“我就随便做的，你喜欢就好。”江妈妈捂嘴笑，“这菜那兔崽子也爱吃，老说我比餐馆里炒的好吃。”
　　秦傅笑言：“看来我跟江同学英雄所见略同了。”

　　江子楚眼看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耳边听这寒暄来寒暄去，不太受得了，挪了挪椅子，往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的郑源身边靠去。
　　郑源是满嘴塞着，说不出话来，见江子楚靠近，含糊地问了句“肿么惹，楚锅。”
　　“东西呢？”
　　郑源闻言，精神起来，把嘴里东西大口吞下去，才开口。
　　“我让朋友送到保安室了，他刚刚给我发消息，说就在楼下。楚哥，你可悠着点用，那东西老贵了，我跟我朋友打了一百个包票，他才肯借给我的。”
　　“没事，弄坏了，我替你赔，十成十全新。”
　　“哪是钱的问题，这种东西陪在身边，都是有感情的，而且用的久了，手感、干湿、声音通透程度，那都是顺着自己意思的，换个新的能一样吗？”
　　江子楚意外，有些佩服：“你还懂这些？”
　　郑源挠挠头：“我找他借的时候，我也跟他说你有钱，赔的起，他愣是给我教训了一下午，还说了些别的，我就记得这点了，说实话，这事差点就黄了。”
　　江子楚无语：“你怎么这么实诚呢？”
　　郑源睁大无辜的双眸。

　　“哎哎哎，吃饭呢，说什么悄悄话？”江妈妈不满地拍桌子。
　　江子楚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站起来。
　　“我去上厕所。”说完他就往屋门口走。
　　“你这是准备去小区公厕上吗？”江妈妈问。
　　江子楚神色不变，立马改口：“我去拿快递。”
　　郑源捂脸，感觉是个人都能轻易看穿这拙劣的借口。
　　“这时候拿什么快递？”
　　江子楚停住脚步，沉思片刻，又说：“我吃饱了，拿个快递顺便散散步。”
　　“还没吃几口呢，就吃饱了，你当你是猫啊。”
　　“一起吧。”秦傅轻声道。
　　“没事，很快。”
　　江子楚叹口气，暂且放弃了对自己空白大脑的压榨，敷衍几声，趁着大伙没反应过来，三两步出了门。

　　“干什么见不得人、偷鸡摸狗的勾当呢？”江妈妈嘟囔着。
　　江爸爸灵光一现：“是不是女朋友来了？”
　　“什么女朋友？”
　　“女朋友？”
　　江妈妈和郑源同时喊出声，只是江妈妈一脸惊异，郑源却是憋红了脸。
　　秦傅没出声，只是眉头紧锁。
　　“姓江的，你知道什么，速速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江爸爸赶忙解释：“不是，我都是猜的……”
　　江妈妈被突然吓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不知道瞎说什么？”她瞪了眼江爸爸。
　　郑源埋着头吃饭。
　　秦傅突然转向郑源，低声问：“郑源同学，楼下有人，是吗？”
　　秦傅的语气还是很轻很柔，但莫名有些暗含的威逼利诱在里头。
　　“啊？”郑源突然被点名，慌得不行，“没有没有。”他看着秦傅直视的目光，挺起腰杆，理直气壮，“不对，我不知道啊。”
　　但这句不知道，来的太晚。
　　秦傅莞尔一笑，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嘴。
　　“我帮你去看一眼。”
　　郑源懵逼：“帮我？”
　　“哎，饭还没吃完呢。”江妈妈想拦住秦傅，只是没拦住，她嘟囔道：“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奇怪。”
　　江爸爸一句话，搅乱了饭局，自认理亏，默默地往一旁缩了缩，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餐桌就这么大，五个人走了两个人，江爸爸个子大，往那一坐，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都是你，乱说什么话。”
　　江爸爸很无助地孤身一人坐在那。

　　江子楚下楼时，已经入了夜，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路，不过天是晴朗的，天边很亮，泛着微红，预示着接下来又是连着几日的大晴天。
　　夜晚的温度适中，没有了白天的酷热，只是久未下雨，空气显得有些干燥。所幸小区的绿化做得极好，满眼绿意盎然，为这干燥的夜晚带来了一丝清爽。
　　不过还没洗澡，难免有些黏腻。
　　江子楚呼了口气，转了几道弯，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小区大门走去。

　　门卫室里亮着灯，只是那门卫大爷又不知去哪了，据物业群里举报，这大爷十回经过，有八回都不在，只留一件军绿色衣服挂在椅背上，起到木头人的作用。
　　江子楚暗自腹诽，这轻松的工作，怕是没点关系是找不着。
　　门卫室里老旧的电风扇，咯吱声非常大，眼看着临近报废，却又撑了好些年。
　　江子楚透过门卫窗户往里探去，没有他想象中的东西，只有几个还没人来拿的快递扔在地上。
　　漆黑中，一双突如其来的手在背后拍在他的肩上。
　　“我靠。”
　　一瞬间，寒意从四肢窜上大脑，江子楚极速转过身，往后退两步，背部磕在门卫室窗下延出来的一块石板上。
　　江子楚眉头一皱，暂时顾不上背后的一刹的疼痛，抬眼看去，发现是个人，样子很年轻，他松了口气。
　　“抱歉。”
　　来人声音很低：“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来拿吉他的。”
　　江子楚惊魂未定，这才有空去看眼前人，和他身上背着的琴包。
　　“你是……郑源他朋友？”
　　确认了身份，来人也收了紧张，点头：“嗯，我看保安室没人，不放心把吉他就放在这，所以等了一会。”
　　“你还真是宝贝自己的东西。”跟郑源说的倒是一致。
　　江子楚上下打量，看出了几分熟悉。
　　“你是不是……八中的？”
　　“对。”
　　“去过夏令营？”
　　“对。”
　　江子楚的记忆力不错，对上了信息，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林什么风？”
　　“林晏枫，日安晏，枫林晚的枫。”
　　江子楚点点头。
　　“哦，吉他先谢了，等郑源过几天还你。”
　　江子楚感觉这人又犹豫了一会。
　　“要用几天吗？”
　　江子楚挑眉：“你心疼啊。”
　　“我——”
　　“就一晚上，不，就半小时，着急的话，要不你站这等等？”
　　江子楚纯粹不着调，调戏老实人。
　　但人老实归老实，却不傻。
　　“我去你家等吧。”
　　“你想——”
　　江子楚一句你想得美没出口，就被另一声打断。
　　“怎么拿个快递这么慢？”
　　江子楚眯着眼，看那身形，能看出是秦傅。
　　“周阿姨让我下来喊你。”
　　秦傅脚步缓慢，一步一步踩地分外有气势。
　　江子楚破罐子破摔，反正也不指望自己那糟透了的幌子有效果。
　　“哦，马上。”
　　他伸手，很不客气上手去扒，男生没有反应过来，心爱的宝贝吉他就被从身上剥了下来。
　　“有事跟郑源联系，我先走了。”
　　“哎等等。”

　　等走到楼底下，秦傅才悠悠开口问：“那个人，是当时车上的那位？”
　　江子楚“嗯”了一声。
　　“回来后认识的？”
　　江子楚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不认识，郑源的朋友。”
　　“哦。”秦傅沉默一阵。
　　“这个是吉他？”
　　“嗯。”
　　“干什么用的？”
　　“你管我？”
　　江子楚觉得秦傅笨的可以，心里燥地像是广告里被晒足一百八十天的酱油，一句话都不想说。

　　江子楚有钥匙，没按门铃。
　　开门时，屋内已经熄了灯，黑灯瞎火，只能借着窗外不亮的月光，看见一点人影，但悄无声息，几道人影一动不动。
　　方才那阵诡异的寒意再次弥漫开来，江子楚忍不住往后退几步，连着背着的琴包一起抵到秦傅胸前。
　　“怎么了？”秦傅伸手，穿过江子楚肩侧，按在门板上。
　　江子楚非常殷切地把秦傅抓住秦傅的手往前拉。
　　“你进去看看。”
　　“嗯。”他看看江子楚脸色惨白，唇间发颤，“自己家也害怕吗？”
　　“你进去就对了。”
　　“好吧。”

　　秦傅是被推着进屋的，走了两步，适应黑暗的双眼，大致能摸清方向，他慢慢走到客厅旁的开关前，伸手去摸索着。
　　“不要开灯，秦哥。”郑源的声音从厨房里响起。
　　秦傅还没从郑源的话里反应过来。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划破宁静，秦傅一愣，目光转向突然开启的电视。顺着电视屏幕望去，画面上呈现的却是一场平淡无奇的烟花。
　　犹如有人手持摄像设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艰难录制，画面因手抖而显得摇摆不定，令人看得有些头晕目眩。

　　“噔噔噔。”
　　一阵悦耳的拨弦声又响起，很简短，似乎只是在微调音调，秦傅回头一看，发现本应紧张害怕的江子楚不知何时已从客厅搬出一把椅子，安坐其上，右腿肆意地架着。
　　他的神态放松，嘴中轻哼着小调，这调听着耳熟，很是悠扬，秦傅大约在哪听过。
　　耳后烟花还在炸，江子楚却坐于暗处如星光璀璨，如同吸铁石一般，牢牢叫各处目光无法离开。
　　一曲结束，秦傅才想起来，这曲似乎是川中的校歌，回回周一升旗都要放上一遍，但也改了调，变得更加悠扬轻松。

　　“咳咳，”江子楚清了清嗓，“好久没正经唱歌了，哼哼开个嗓。”
　　“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就随便唱啊，不好听也别说出来。”
　　“行了楚哥，快开始吧。”郑源起哄。
　　“就你急。”

　　江子楚深吸口气，左手拨动琴弦，突然生了紧张，但并未停顿许久。
　　他抬眸，秦傅背光站着，五官看的清晰，黝黑的深眸宛如幽潭，二人目光缠在一起，十分炙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江子楚的眼睛很亮，会让秦傅想到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星星。
　　微晃的身姿，十分恣意，似是在醉舞中随意拨动着琴弦，如同一手掌握着细绳的绷紧与松弛。他的歌声慢悠悠的，仿佛在用每一个音符慢慢地刺入听者的内心。
　　随后，一切陷入短暂的宁静。那上扬的音调仿若风筝在风中摇曳，最终缓缓落下，如同一曲终了。
　　“祝你生日快乐。”

　　情感如空气般无处不在，透过每一个毛孔渗入心扉。起初是丝丝缕缕，渐渐地凝聚成一团炽热，令人内心满溢，热泪盈眶。
　　盈盈烛火被点燃，江子楚没有停，指尖扫着琴尾，乐声突然变得轻快起来，泉水般潺潺流淌，连带着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江妈妈端着精致却并不花哨的蛋糕，昏黄而微弱的烛光摇曳，几人迎着靠近。
　　江子楚点点头，手上轻轻打着节拍。
　　“今天你生日，送上我祝福，特别的日子有灿烂的笑容……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祝你幸福永远，幸福永远。 ”

　　江子楚的眼中是亮闪的，亮到足够倒映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可以的，秦傅希望能将此刻留住，至少在回到现实时可以再拿出来回味回味。
　　因为在某一刻，是有人真正关心他，了解他，愿意走进他，喜欢他。
　　只是他好像抓不住，也记不清。

　　江子楚是很好看的，他长得其实很乖，圆圆的眼睛，和笑起来很甜的弧度，如果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慵懒和乖张能够稍微收敛一些，想必会受到许多长辈的青睐。
　　但同样他足够恣意，也足够令人心动。那被压抑的高中生天性、对自由的渴望、对真诚坦率的向往，哪一点都能直戳人心底的软肋。
　　秦傅应该是第一次产生了羡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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