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不可卷也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谢桑佑死后，玉笙抱着他的尸身，悲戚的哭了三个时辰，直到京城谢家的人来收敛他的尸身。
　　开始的时候，玉笙哭的悲戚，后来只是默默流泪，到最后泪都哭尽了，眼神空洞麻木，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姑娘，我们公子，需要带回族地，入土为安。”谢家的护卫长谢冬恭敬的从玉笙怀里，接过谢桑佑。
　　玉笙没有立场阻拦，她把自己手上的血在身上擦干净，掏出谢桑佑衣袖种的手绢，上面绣了几点兰花。
　　“他总是爱干净的。”玉笙仔细的擦拭他面颊，脖颈的血，最后是手掌……
　　谢桑佑常说：君子正衣冠。
　　“多谢姑娘！”谢冬郑重的朝她行礼，他并不知道玉笙的来历，只知道这姑娘突然出现，仅仅半年，就与公子交好，本领非凡。
　　“姑娘，这是公子留给您的，公子说，短暂相遇，切莫挂怀。”
　　“呵，好一个，切莫挂怀。”玉笙突然笑了，笑声嘶哑，用尽了力气。
　　“姑娘珍重！”谢冬一行人带着灵柩浩浩荡荡的回京了。
　　只剩下玉笙一个人，还停在那里。太守府满地的尸体和血迹都被清理了，不过一个时辰，再无痕迹。
　　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了，遇见谢桑佑也是她漫长岁月中的一场幻梦罢了。
　　谢桑佑早知道自己活不久，虽不知道还有多久，他早再一月前，就写好了信笺，若有一日，他遭遇不测，就让谢冬给她。
　　灵祉收到纯然的传信，也赶到了太守府。
　　纯然因为族中灵讯，需要快速赶回青丘，把玉笙托付给灵祉就回去了。
　　“师弟，族中紧急，抱歉，你看好笙笙，我很快就回来。”万分紧急的情况，才会用紫色灵讯。除非灭族或者族长归天，纯然的心里忐忑极了，只盼望是虚惊一场。
　　“你是少族长，快回去吧！需要帮忙，就传讯给我！”灵祉作为一方君主，也体谅她的难处。

　　“小姨，咱们回家吧！”灵祉牵着她的手，一个瞬移，就回到了冥界。
　　寝殿里，玉笙枯坐在地上，像失了魂一般。
　　南天灵域，仙尊嫡女，本该是最灿烂的年纪，此刻面色不怿，如丧考妣。
　　“笙笙，他只是个凡人。”灵祉不忍，半蹲到她身前，声音哽咽，说出的话却伤人心肺。
　　玉笙也知道，谢桑佑是个凡人，可是他是谢桑佑啊，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谢桑佑。
　　“对，他是个凡人，谢桑佑是凡人，阿祉，我要看生死簿！”玉笙的眼神中迸发出些光亮来。
　　“小姨，我看过生死簿了。”
　　“快告诉我，他在哪？他到冥界了吗，还是去投胎了？”玉笙激动的语无伦次。
　　“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那一箭，掺杂了灭灵之力，他的魂魄……散了。”灵祉斟酌字句，小心的说出来。
　　“阿祉，你骗我对不对，你一定没看仔细，你小时候就粗心……”玉笙结结巴巴，拼凑出完整的字句。
　　“小姨，他死了，他死了，你清醒些！”灵祉晃动着她的身体。
　　“出去!”玉笙不愿意承认，捂住耳朵，大吼一声。
　　灵祉被吼了一下，也停下动作，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祉，你先出去吧，小姨想静静。”玉笙按耐的悲痛的心绪，轻轻的说出撵人的话。
　　这时候瑶素穿着黑金色的服饰，走了进来。
　　“阿祉，你先出去吧去吧”瑶素温柔的扶起儿子，把他推出去。
　　“母后！我……”灵祉有些不愿意。
　　“听话!”瑶素的声音温和，却不容质疑。
　　“是，母后！”他微微躬身，出了寝殿。
　　瑶素打发了自家儿子，走到妹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玉笙也顺势靠在她怀里。
　　“阿姐。”玉笙嘟囔着，委屈的哭了出来。
　　“哭吧，哭吧，我可怜的妹妹。”瑶素拍着她瘦弱的背脊，什么也不问。
　　“看我们笙笙都瘦了，阿姐吩咐厨房做你最爱吃的栗子糕。”
　　神仙不食五谷，玉笙是不会瘦的，也不会饿。
　　形貌都是随着修为真身变化的，只是玉笙贪嘴，幼时哭了，也是躺倒阿姐怀里，让阿姐给她做些凡人吃食，打发寂寞。
　　“阿姐，我的心好痛啊！”
　　“笙笙不痛，不就是个男人嘛，阿姐给你找一堆来，比那凡人还俊俏……”
　　“可他们都不是谢桑佑！”
　　“我可怜的妹妹啊！”
　　“谢桑佑太傻了，他太傻了，明知道我死不了，还要挡到我前面。”
　　“因为他爱你……”
　　“师父说，凡人孱弱，他就是个病秧子，他……”
　　“是啊，凡人孱弱，可他们的情谊最珍贵。”
　　“阿姐，我想救他，可是他的魂魄散了，他没有来世了。”
　　瑶素说抚摸着她的鬓角，温柔的劝慰：“笙笙忘了自己是神仙吗？”
　　玉笙不明白阿姐的意思，呆呆的看着她：“什么？”
　　“你还太小，不懂世间诸多术法，青崖山的典籍万千，焉知没有聚拢凡人魂魄之法。”瑶素淡淡的阐述，她比妹妹大了几千岁，这点事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真的吗？”玉笙的眼中有了希望。
　　“可是，你的死劫将至，若是渡不过。谢桑佑就真没救了。”瑶素的声音循循善诱，直击玉笙的内心。
　　“阿姐说的对。”玉笙擦干了泪，吸吸鼻子。
　　“笙笙就是通透。”瑶素目光中露出赞许。

　　玉笙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全凭心情，不顾灵祉阻拦，她就要去青崖山。
　　“换了衣服再走，去拜见师尊，要衣冠整洁。”瑶素叮嘱她。
　　玉笙在瑶素的指挥下换了素色的衫裙，青丝用白发带挽住，就乘仙鹤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一如她离开青崖山那天。
　　距离她成年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死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她索性不想，不找到聚拢凡人魂魄的方法，她是不会心安的。
　　于情于理，她都要救谢桑佑。
　　玉笙片刻不停的赶路，两个时辰就飞到青崖山了。
　　映入眼帘的是梧桐林，大片的火红，风一吹，叶子晃动起来，沙沙做响，好像在欢迎玉笙归山。
　　看着这熟悉的景色，玉笙慨叹，原来，已经四百年了。
　　青崖山的守山神兽趴在那里，睡的正香，玉笙把他叫醒。
　　“小麒麟！”玉笙把他唤醒。
　　麒麟睁开眼睛，化为人形，是个十岁童子的模样。
　　“呀，小笙笙，你怎么回来了。”麒麟兴奋的看着她。
　　“你这一走，也有四百年了。”麒麟感叹道。
　　“你怎么这么懒啊，还睡，不怕师父罚你。”
　　“青崖山封山了，你不知道吗？”麒麟挠挠头，纳闷道。
　　“什么时候封的山啊？”
　　“元君上回从冥界回来吧！那不久，山就封了。”
　　玉笙沉默了，原来那些年，不是师父不回信，是信都被挡在了结界外。
　　“那我之前寄的信呐？”
　　“梧桐仙君百年前来过一次，拿走了所有的信笺。”
　　“那师父呢，师父在吗？”
　　玉笙正说着话，青崖山突然焕发强烈的灵气，山中的结界也散了。
　　麒麟兴奋的回话：“现在一定在了！”
　　“我要去见师父。”玉笙告别小麒麟，就往里面跑。
　　来到长庚常居的殿外，玉笙恭敬的磕了个头。
　　“笙儿不孝，三百年都没来看望师父。”
　　却没听到长庚回话，玉笙静静的等待着。
　　等来的是梧桐仙君。
　　梧桐面色素然：“尊上说，死劫将至，望仙姬重视！”
　　“我要见师父！”玉笙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是她的本源，这里怎么会有她的本源。
　　她给谢桑佑的龙魂玉佩，怎么会在这里，她心里有种可怕的猜想。
　　“师徒缘分已尽，不必相见！”殿中传来长庚的声音，不似从前的温润，清清冷冷的，还有一分虚弱。
　　“师父可是受伤了？”玉笙关切的问，在殿外台阶下，跪的板正。
　　“无事，你回吧！”长庚回了话。
　　梧桐恭敬的扶起她：“小仙姬，请！”
　　“不，师父，不见我，我就不起来。”玉笙执拗道。
　　“何苦执着，你忘记我的教诲了吗？”长庚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气。
　　玉笙又磕了个头：“师父，笙儿有一事请教！”
　　“罢了，你说？”
　　“如何聚拢凡人魂魄！”
　　“你……”
　　“求师父解惑。”
　　“你何苦执着！”长庚在殿中捏紧了拳头，复又松开。
　　“求师父解惑！”玉笙的声音更大了。
　　“凡人生死寿夭乃是天命，不可违逆。”长庚的声音斩钉截铁。
　　“师父，笙儿不孝，只能破门而入了。”玉笙站起身来。
　　长庚冷道：“梧桐！”
　　“笙儿好久没和仙君切磋了，请仙君赐教。”玉笙手握青莲剑，丝毫不怵。
　　梧桐也拿出了剑，殿外的气氛剑拔弩张。
　　玉笙再也不是那个一遇到切磋就装乖耍滑的孩子了。
　　二人打斗起来，玉笙用尽全力，梧桐却节节败退。
　　玉笙有些诧异，梧桐却使了个眼色给她。
　　玉笙当即领会，梧桐有意退让，玉笙迅速挑开了她的剑。
　　看着紧闭的殿门，玉笙停顿一下，就推门而入了。
　　殿中人身穿青色的锦衣，衣衫上绣着别样的兰草，端坐于榻上，面色苍白，清冷的好似抹月光。
　　玉笙本来觉得，三百多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师父了。
　　她好像忘记了长庚的模样，遇见谢桑佑以后，长庚的面容才开始清晰起来，那个她埋在记忆深处的面孔。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凝固的晦涩可怕，师徒的交锋也暗流涌动。
　　玉笙的目光落到他腰间的玉佩上，上面还有她的本源。
　　长庚目光温和，动了动嘴唇，企图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化为一句：“笙儿，你长大了。”
　　玉笙紧咬牙关，偏了偏头，瞳孔微缩，还是留下来了泪来，带着些执拗怨恨：“师父，怎么不叫我，南天姑娘了。”
　　“笙儿说什么胡话？”长庚的面色一僵，很快恢复过来。
　　玉笙不是那个不懂事的时候了，在凡间游历了将近千年的时光，早就明白了自己对师父的情愫，可那时候，更多的是仰慕和倾佩。
　　直到死劫将近，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替她挡死劫的人，一个孱弱的凡人。
　　她与谢桑佑约定好，帮助他肃清邪祟，他爱上自己，心甘情愿替自己挡死劫，这是一桩交易。
　　玉笙从来都是看别人情爱，只觉麻烦，一定要敬而远之，可是，她不知道，谢桑佑爱上她的同时，她也会爱上谢桑佑。
　　谢桑佑真的很好，会时时挂念她有没有回府，会关心她的一日三餐，会带她出去游玩，会和她讲坊间故事，会在寺庙帮自己一遍遍写祈福带，会帮她积攒功德，会回应她的每一句话，会……
　　对了，谢桑佑一月前，还说要娶她做新娘子，她那时怎么说的，说他痴心妄想，心里却开心极了。
　　“谢桑佑，你说过要娶我，还算数吗？”玉笙执拗的问他，不过是求一个答案。
　　长庚顿了许久，指尖攥的发白，淡淡道：“谢桑佑死了。”
　　对啊，他死了，一切都不做数了。
　　“这玉佩，也该物归原主。”长庚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
　　玉笙却退后一步，笑出声来，泪也留下来：“谢桑佑死了，这玉佩就该随他长眠。”
　　“笙儿……”长庚叹息道。
　　“师父再好，也不是谢桑佑。”玉笙从殿里跑出去，乘上仙鹤，头也不回的走了。
　　长庚是师父，他的眼里都是众生，他的情爱都奉献给了生灵，因为向悯神尊的遗愿，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禁锢在青崖山。
　　谢桑佑心系百姓，一心为民，却可与她情深意长……
　　谢桑佑可以憋红了脸，也能说爱她。
　　长庚只会沉默的握住手，闭上眼，一言不发。
　　梧桐看着这样的情状，疑惑的走进殿里：“尊上？您？”
　　“出去！”长庚冷道。
　　梧桐可怜的承受了怒气，听话的离开了，还顺手关好了门。
　　玉笙觉得太可笑了，爱上师父大逆不道，她以为放下了，却碰上个和师父生的像的凡人，没有师父的仙泽，就是个普通的凡人。
　　然后她爱上了那个凡人，却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谢桑佑死后，南天也没有了。
　　一切都是她的幻梦罢了，那个四界尊崇的上神，也动了凡心。
　　剩下的，只有长庚和玉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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