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二十
　　我和初见每天一起工作、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美好的像梦境一样。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么，我宁愿沉睡其中，长眠不醒。可惜，梦醒的时候还没有到，平静的水面就已被乍然而降的石子打破而骤生波澜。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食欲不振，不想吃饭。初见知道后，就想方设法地哄着我吃饭。可是，就算这样，我也时常吃两口就吃不下了。进食量少、不规律进食直接导致我体重下降，身形消瘦，还伴有上腹部疼痛。
　　在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之后，初见再也不能容忍我因为懒惰而讳疾忌医，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之后，初见跟医生详细地说明了我的症状和持续时间。医生听到后，没有说我可能得了什么病，只是让我先去做检查。医生让我做的检查项目繁多，其中，我只知道胃镜和胃镜超声。虽然，在我追问医生我的身体状况时医生一直说问题不大，只是常规检查，但当我看到他凝重的表情时，我心里还是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初见全程陪在我身边，直到所有的项目做完，才把我安置在椅子上，自己出去买水给我。做过胃镜后，我感觉我的嗓子火烧过似的疼，还有些恶心。
　　我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初见的大衣。三月份的上海，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初见却把抵御寒冷的大衣留给了我，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来回奔走。我的耳边充斥着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哀号，我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是忍不住会胡思乱想。我想我的病情，想我的父母，当然，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初见。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个阳光明媚却被梧桐树荫蔽了的午后。想起了别人为难我时他的维护。想起了拍毕业初中照时，他站在我身边，风吹过，我便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道，好闻极了。想起了在高中老师讲《氓》这首诗歌，感叹着“人生若只如初见”时，我们对视的那一眼。想起了高三那年的冬天，在我十七岁生日的晚上，我们借着圣诞晚会的遮掩，偷偷在桌下十指紧扣。想起了那晚我们不约而同地送出了戒指，那枚戒指此时正戴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亲吻。想起了我今年除夕跟他回家时，他家所有的长辈都给我包了厚厚的红包。回到上海的时候，我的包里差点都装不下。在今天以前，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能陪着他一辈子的。想起了……如果，我真的得了不好的病，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应该会伤心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里，他应该会很伤心很伤心吧。伤心过后，他也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和其他人结婚吧。如果这样，那也还算不错，总不能让他的余生一个人孤独的过，有个人陪伴他、照顾他，这样也很好。只是，这个人会像我那样了解他吗？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许久。
　　初见买水买了许久，久到我忍不住要去找他的时候，他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走来的方向，正巧和刚刚接诊我的医生的办公室在同一个方向，我回想了一下，这并不是去超市最近的路线。
　　“阿若，喝点水吧，我让超市的老板给了我些热水，把矿泉水放在热水里浸了一会儿，喝起来不会太凉。医生说，胃镜后半个小时内不能喝水，你虽然过了半个小时了，但还是少喝一点，慢点喝。”他扯起一抹淡淡的笑，对我说。
　　看着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头一酸，哪怕是现在，他也不忘将我照顾得很好。纵使他极力掩盖，可我们彼此之间那么了解，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在强颜欢笑呢！
　　“结果很差吧，”我说，“你私下问过医生了吧！医生怎么说？”他没有说话。“既然做的检查项目是超声胃镜，我猜，那应该就是胃癌了吧。”
　　“阿若！”仿佛是听不得那两个字一样，初见大声地打断我，却有顾及着我此刻的心情，放低了声音，放缓了语气，说：“阿若，医生只是猜测，现在结果还没有出来，你别胡思乱想。”
　　“没有出来？那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现在只差那一纸证明了吧。”我说。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我们那么了解彼此，只一个眼神，一个神态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他根本瞒不过我。他现在脸色苍白，或许是因为结果太差，或许是因为上海的三月太冷，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阿若，胃镜结果一般当天就能出来。但你需要取病理进行活检，病理报告产出可能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我们先回去吧。”
　　“好。”我说。
　　回家后，初见就准备给我做一些容易消化的吃食，然而，我却没什么胃口。
　　“初见，你别忙了，我不想吃。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我说。
　　“我只煮一些粥给你，很快就好。你要是暂时不想吃也没关系，先煮着，等你想吃的时候，我再给你热一热。”
　　话毕，初见就动作利落地淘米、给南瓜削皮、切成小块。我一看只知道他准备给我做南瓜小米粥。小米暖胃安神，南瓜香甜软糯，即使他现在心乱如麻，对我依旧这么细致入微。
　　初见很快就把食材处理好，放进了砂锅里。他去洗手间洗干净手，出来后就径直朝我走来，用抱着婴儿的姿势把我抱在怀里。
　　他牢牢地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怀里。他的头轻轻地在我的胸前蹭着，贪婪地呼吸着我身上的味道，汲取着我的温度。我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脖颈，给他以无声的安慰。
　　“阿若。”他出声唤我。
　　“嗯？”
　　“我不能没有你。真的，我无法想象，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怎样。”此时，他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我知道。初见，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可是人要向前看，只要你往前走走，你就会发现，或许，没有我你的生活也会很好。也许这个过程很痛苦，很漫长，可只要你坚持过去了，你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你去追求、去欣赏的景色和人。我不是让你忘了我，我也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只是，也许有一天，你想起我时是笑着的，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也会成为你记忆深处最宝贵的回忆。这些回忆，不再是不可触碰的，而是能够时时拿出翻看的。当你回想过去，也不再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而是带着笑去回忆的。”
　　“不会的，阿若，我做不到。你陪着我好不好，等到我们都老了，头发都花白了，牙齿也都掉光了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回想从前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好不好？”
　　“初见，有你在，我不想死。可是，有些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初见，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怎么办，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
　　“你别怕，阿若，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你的父母我来赡养。”他坚定的说，字字铿锵。
　　从小，父亲就给我读了无数的童话，后来，我长大了，也看过数不胜数的小说电影，可仍然认为这是我听过最动听、最浪漫的情话。直至今日，我跟他分手多年，也依然认为，这是我此生听过的唯一的最动听、最浪漫的情话。
　　这一周，是我过的最漫长的一周。
　　一周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癌。
　　经过一个星期的拉扯煎熬，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事实，倒是初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面对医生的安慰，我客气地向他道谢，然后和初见一起离开。
　　从医院到回家的这段时间，初见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回到家后，他依然失魂落魄，像被抽去了全部的精力一样。我任由他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我打算向公司辞职，趁着我还算健康，和初见一起出去走走，四处看看。
　　第二天，正当我打算把辞职报告发给人事的时候，医院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过去一趟。反正我这两天也是待在家里，就带着初见一起去了医院。
　　我见到了给我看病的那个医生，这一次他不复之前的愁眉苦脸，而是笑容满面。他说，有一个在医院实习的实习生弄混了我和别人的诊断书，我的病不是胃癌，而是由于饮食不规律而引起的胃炎。
　　峰回路转，我被这样的故事走向打得措手不及，愣在了原地。反而是初见，猛地冲上前去攥住医生的手臂，不可置信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得到医生肯定的答案后，初见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可那个医生却被他吓得不轻。确实，此刻的初见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就像是刚被释放的犯罪嫌疑人。
　　虽然这一天内我们经历了大起大落，但到底结局不错。为我看病的医生语气迟疑地问我们能不能不要追究那个弄错了诊断书的实习生，毕竟还是个没有毕业的学生，刚刚实习没有经验，索性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也难怪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件事真的论起来，也是很严重的事故了。只是，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我没有追究他的过失。
　　一路上，初见的表现都很平静，仿佛从没有过这件事情一样。可刚到家，他就扑在我的怀里，狠狠地痛哭了一场。初见为人内敛，感情淡漠，也只有面对我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些许的情绪。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就经历了大悲大喜，现在，终于是忍不住了。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我轻轻地拍着初见的后背，安慰他道。
　　“你要一辈子都陪着我。”他鼻音浓重地说。
　　“好，我一辈子都陪着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看着他孩子似的一面，我忍不住心疼。
　　初见哭累了，抱着我睡了过去。这些天，我也是辗转反侧，现在放松下来，不禁也沉沉睡去。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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