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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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自幼被做男儿养的亲王穆品衡小时天真烂漫,一度以为男的就长自己这样,直到八岁上彻底分清楚男女之异,亲王误以为自己和宫中太监分属一类,从此性格大变。

      亲王小时爱说爱笑,八岁始沉默寡言,大家都说小衡子长大了,变得成熟稳重了,只有小衡子知道自己其实是病了。

      遇见乔秉居是八岁那年夏天。

      那一年开始,母亲陈蔓农怕她长身体为人发现异常,用布把她裹缠得紧紧实实,可她上午念罢书下午还要学刀枪骑射,上身缠得那样紧实,她喘不上气,胳膊腿都跟着舒展不开,以至于拳脚学不标准,受了师傅责骂。

      受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没被斥骂过的八岁“小皇子”趁课间休息赌气逃跑,并一路独自从小校场跑去了东宫。

      皇父卧病不朝,太子哥哥崇仁殿忙于朝廷政务,太子妃嫂嫂也不在东宫,夏日炎炎,宫人奴婢们都不知躲哪里偷懒去了,小衡子顶着满头汗寻凉处,一路寻到太子哥哥专门为太子妃嫂嫂建造的纳凉水中亭。

      亭建于活水上,自雨,冰鉴驱暑凉水,寸尺寸金的鲛绡纱幔纷垂,是太子哥哥专门为太子妃嫂嫂建造的,小衡子看一眼纱幔后若隐若现的凉榻,未去躺,脱下靴袜滚在地板上舒爽入睡。

      也不知睡多久,向晚,盛夏夕阳染红亭下满池水,波光粼粼刺目,小衡子被低低的抽泣声吵醒。自雨成风凉意吹动纱幔,空旷诺大的亭下响着低低咽咽的抽泣声,小衡子想起三哥哥讲的鬼故事,顿时吓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抓起靴子当武器就寻声找过去。

      唔,小衡子在一个大柱子后找到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好看的姐姐坐在柱子后面哭,小衡子扔了靴子赤脚过来,推推姐姐问:“你怎么哭了?”

      姐姐用香香的手绢擦着眼泪,抽抽嗒嗒说:“我爹娘他们不想要我了,他们想把我给我姑姑,我以后就不能管爹娘叫爹娘了。”

      小衡子听了,轻声一叹,过来与姐姐一起靠着柱子坐下,说:“过继给姑姑就要哭得这样伤心,那我是不是就没法活了?”

      “你怎么了?”姐姐努力控制抽咽,泪眼汪汪看过来。小衡子两手一摊,大大方方说:“我不是男人呀。”

      “啊?!”姐姐惊讶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好看的赤脚男孩,说:“你这样小就做太监了啊!”

      小衡子心想,那可不就跟太监没啥两样么,大方点了头,可怜兮兮说:“我厌恶自己这样的身体,有时身边没人时,我还想过一死百无伤。”

      “欸,你可千万不能这样想,”方才还在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身世哭得抽咽不已的姐姐顿时顾不上自己了,用一只胳膊搂住小衡子肩膀抽咽着劝说:“身子是天赐父母给的,无论它是好是赖你都应该去面对它,接受它,并且学着去珍惜它。”

      小衡子靠着姐姐,心里竟然觉得生出股力量支撑,“可是他们都说太监是残人,太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是,我连拳脚都打不好。”

      姐姐擦着眼泪说:“拳打不好可以慢慢学啊,总会有学会的一天,也总会有可以打好的一天。”

      后来,小衡子就和这个姐姐认识了,后来每个月十五这天小衡子都会来这里找进宫的哭包姐姐,还打听到哭包姐姐是太子妃嫂嫂的妹妹,小衡子有了一个秘密的朋友,从此更喜欢往东宫跑。

      但是小衡子才和哭包姐姐玩耍没几次,皇帝爹爹驾崩了,哭包姐姐没再来过小衡子家里,没过多久,小衡子听新成为皇后的嫂嫂说,哭包姐姐因为不听话被她爹娘关在了家里。

      再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小衡子慢慢接受了自己身体与外现性别的不同,哭包姐姐真的被过继给了她的姑姑姑父,小衡子觉得哭包姐姐没了父母已经够可怜,可是没过几年,当小衡子知道了什么是豆蔻年华一寸相思时,哭包姐姐被嫁给了半退朝堂的秦副相家里那个草包混球儿子秦寿祖。

      那一年春京城外马场跑马,三哥带大家出去玩,小衡子怂恿九哥十哥和那个姓秦的草包混球赛马、打马球,还吃了酒,回去后九哥十哥感叹说,可惜了乔家那个漂亮小末丫头,最后竟然要嫁给秦寿祖那种没长脑子的草包混球。

      哭包姐姐离开京城了,小衡子独自一人慢慢长大,一种别样的感情竟也随之不断深植,直到那年哭咽河大胜,三哥因破坏元在谈和计划而为元党所报复失去挚爱,一夜白头。

      小衡子守在旁,看着三哥抱着甫正哥残破而冰凉的身子,低低说:“我们说好共老,阿抟,你看,这不就白首了么。”

      三哥的悲伤没有痛苦哭嚎,三哥亲手把爱人葬在他们都喜欢的山上,次日里,穆秀行手刃杀夫者,二十几颗人头血淋淋摆于元在面前,上到刑部侍郎下到行刑狱卒,凡伤甫正哥之人无一漏网,老丞相从此卧病闭府,直到今年再登朝。

      而那之后,那之后小衡子的三哥也跟着甫正哥去了,世间从此再无瑞亲王,皇觉寺里多了一个法号无救却不拜佛祖的大和尚。

      无救,无救,是和尚无救还是朝堂无救穆氏无救?小衡子站在甫正哥坟前看无救和尚平静地结庐在侧,那日是那年八月十五团圆日,面对眼前一僧一坟,小衡子终究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大哥说,穆家贵何?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你没有的,你想要的,得去争,去抢,去想方设法。

      乔秉居在秦家过的非常不好。

      小衡子花好多年布下个天大的局,以算死自己为代价换乔秉居回来,换乔秉居脱离苦海余生稳妥,满腹算计许多年,还有哪个手笔比这个更让亲王觉得得意么?与之相比收整天下兵马算什么,护持幼帝登基算什么,□□中枢运作算什么,抗衡元氏三师又算什么。

      小衡子么,也想不管不顾为自己的心搏他一回。如今你看,小衡子做到了……

      “主上,”护卫御车的声音把亲王从回忆里拉出来,隔着紧闭的车门说:“前面是小高公府上的马车。”

      低调的亲王车架在回府路上被拦,是三师之一的小高氏嫡长孙高霄严,灞陵高氏后世中子辈平平,孙辈唯出一位嫡长孙高霄严资质不凡读书有成,三十五岁拜至工部侍郎,是小高公亲口承认的灞陵高氏下一任宗主。

      亲王平日与他几乎无有往来,上次与高霄严的接触也就只是昨日在奏折上见到这位小高氏继承人的姓名,是故亲王未下车,允上前拜见。

      拦亲王车驾的这段路原本便是往来稀疏,此刻着人稍微阻拦前后即无闲杂,高霄严上前拜:“臣工部侍郎高霄严,拜问辅国躬安。”

      “孤安,免礼,”亲王的声音靠近打开一半但仍旧为车帘遮挡的马车车窗,中音醇和,在高霄严的谢声中更显温稳沉静:“不知高侍郎来见所为何事?”

      “今日冒死一见,求辅国主持公道!”高霄严拿出早已写好的书文躬下腰双手呈上,脸埋在双臂间,激动的声音听起来沉闷:“臣欲揭发上官工部尚书元拾朝僭越建居,贪墨阿私草菅人命,状与证据在此,求摄政辅国为民申冤呐!”

      元拾朝趁修建使馆而夺地为自己建造规格僭越天子行宫的事,亲王曾无数次派人摸查,元氏之缜密只要有生人靠进那正在修建的地方无不被驱赶,亲王的人唯一一次混进里面也很快被发现,死的很惨,亲王只能另想办法,此刻么你看,固若金汤的东西未必就非得从外部攻。

      随从护卫转状与证据从车窗进,刻时,高霄严等得鬓边一滴细汗淌落时,车里终于传出亲王声音,温稳如常听不出丝毫变化:“本朝言官铁骨铮铮鉴天下,自宦害至今,言官一批批前赴后继,死谏不灭,如今皇直街上,雉门下,青石板血洗殷红,后十里的乱坟岗更是养肥一窝又一窝黑鸦与野犬,高侍郎可想清楚,此状一入中枢,朝堂与天下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状里是部分京臣联合十余州道府尹联名上告,看到这些实物时,亲王或多或少还是会为之感觉震撼。

      青砖铺平的街道上,工部侍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义正辞严坚决要告:“辅国且顾雉门血乱岗鸦,那那些被征用形力而客死他乡的役夫该怎么算,那些耕田被抢家破人亡的苦主该怎么算,那些青春豆蔻横遭祸害的二八女子该怎么算,那些被尸位素餐无能无德之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正直官员,他们又该怎么算?!……”

      这位灞陵高氏未来的宗主不愧是正儿八经的明经科出身,言语上很有些真本事在身,一番慷慨激昂的陈情直诉得在场人个个头皮发麻手发颤,忍不住在心中大大称赞一声:“忠义!”

      亲王挑开车帘侧颜半露,沉静中是依旧的无动于衷,说:“既是如此,状纸中枢就收下了,至于侍郎之忠义,孤将拭目以待。”

      “这河山……”放下车帘,车驾再次前行,亲王中音醇厚穿透车壁飘进高霄严耳朵,带着隐约笑意,引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这河山锦绣万里,总是绵延不断啊。”

      ****

      转眼进腊月,又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京城,土层上冻,使馆修建上报停工,各大衙署陆续结束公务,崇仁殿成了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和鸿胪寺等机构的主场,亲王也终于暂时卸下中枢繁重庶务相对清闲几日。

      这天后半午,大雪纷纷簌簌落着,快到放衙点的中枢里外稍闲,亲王靠在交椅中手捧热茶与臣属围炉坐闲谈天,有人在炉子上烤花生吃,焦焦脆脆的剥壳声与红彤彤的炉子相映,年味就出来了几分。

      未几,那边厚厚的棉门帘一掀一落,亲王“唔”一声放下二郎腿,语气较为轻快说:“妙哉哥,怎这个时候过来了?”

      “路过,正好给你捎两个折子来。”郡王在门下抖衣落雪,在一片热络的问安声中给亲王递来两本奏折。

      在亲王仰脸接奏折,郡王尽量挨个点头给问安之人回礼,后抬起手碰碰亲王单薄的肩膀说:“一起放衙?”

      “……好呀,先坐一会儿吧,这就到放衙时候。”亲王快速翻看着堂哥带来的奏折,是光禄寺关于宫中除夕宴的奏书以及太常寺递来的祭祀折报,亲王微微低着头,嘴里念叨着吩咐:“众望呐,给郡王看茶。”

      应亲王吩咐而去斟茶的竟然有两个人,一是亲王随侍小太监众望,一个是如今在郡王手底下做事的庞众旺,小太监吓得站在那里不敢动,庞众旺也有些尴尬自己和太监同名,两人一时齐齐愣在那里。

      “堂哥你也别喝茶了,”亲王似没发觉那边的异常,盯着手中奏书头也不抬地起身往自己的公务室走,嘴里边说:“今年祭天拜庙的事宜我想和你再商量商量。”

      “嗯。”郡王收回平静的视线,与亲王一道离开。

      阁中众人互相对视几眼,语言中形成某种共识纷纷继续吃花生打发放衙前的闲余时间去了。

      关上单开的屋门,亲王给堂哥倒杯热茶递过来,自己则抱着胳膊靠坐到自己书案前,说:“今年祭祀拜庙,我想让陛下自己来。”

      郡王小小抿口茶,自己捡地方坐下来:“为何?”

      因为时机到了呗。

      亲王官方说:“五年以来,因和风年幼,逢大事便由摄政居主牵引他行止,过完年他将十一岁,我寻思该让他自己干了,再者说,那些大大小小的祭祀典礼,他老麻烦我也不是个事儿。禁军都督印该还也尽快还,我才能睡个安稳觉。”

      “说的也对,十一岁的确老大不小了,”郡王思忖片刻,明了亲王话中话,说:“如此,我回去就着人起草提议,今年咱们就过它个热闹年!”

      外面青铜小钟敲响,放衙时候到,亲王拿上外披大氅就和堂哥一起欢喜出宫,不是讲顽笑话,放衙不积极的怕是脑子有问题呢,你说亲王以前还总加时公务,亲王本人倒是非常想每天按时放衙回家躺着一动不动来的。

      本还好奇堂哥为何会来找自己一起出宫,亲王出来才知道堂哥要和自己商量微服私行的事,往年腊月中旬时二王总要找两天时间一起把这京城的东南西北大约着转转看看,庙堂太高太高,高到人两脚难着地,奏书折本里的国朝只有太平盛世,二王从来不信。

      街里坊间年味比宫中浓出太多,郡王接上刚下学的儿子和亲王一起到老郝家羊肉馆喝羊汤,才坐下就偶遇池瑶,于是乎四个人正好坐满一张小方桌,向店家呼要四碗羊汤八张烤饼。

      等饭间隙,郡王儿子集酉听见外面有热闹想去看,跟屁虫庞众旺自告奋勇带集酉离开,郡王给几人倒上杯热水,温柔说:“阿瑶家里情况如何了?哦,我听庞众旺说的。”

      池瑶坐着,端雅娴静气质下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怎样倔犟而坚强的女子,说:“家里来信弟弟已经回家,说来这个还是要多谢云谏帮忙,不然我真是走投无路。”

      郡王含笑看向对面亲王,且见亲王低眉敛目轻轻摇了下头,说:“让你走投无路本就是我的错,吏治不治,使百姓申冤无路诉苦无门,的确是我之错。”

      万方有罪,始止皆在摄政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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