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升入高二前的暑假，景师大三中开始提前补课。
　　补课班名义上是人人都能报名的暑假作业讲解，但开班前所有人都有了不言自明的默契：暑假作业只是预防个别家长举报的幌子，所谓补课班实际上是文理分科后给所谓尖子生开的小灶。那两间安排在四楼的教室从不讲作业，只要站在教室门口偷听就能注意到，教室里的人已经是在上高二整学年的内容了。
　　暑假开始前，有份名单在贴吧和手机里四处传递，传闻进了名单的人会被叫去办公室，签一份协议，再看一眼特殊的课表。有人回来春风满面难掩喜色，有人回来神态如范进中举。
　　林迪娜被叫去班主任办公室前叹了口气，回来后见物理课代表特意走过来，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暑假要去四楼补课。
　　林迪娜点头。
　　“那你知道总共有多少人吗？”
　　“我只看到了课表，没看到名单。”
　　“那你知道咱们班除了你还有谁吗？”
　　“我不知道。”
　　“据说到时候参加自主招生的人就从这些人里面出？”
　　“他没有说。”
　　男生见她一问三不知，觉得实在没劲，“你也太不上心了，老这么糊弄我不太好吧。”
　　“没有啊，我的名次又不好，对这件事情再上心也没有用。”林迪娜看着他奇怪道。
　　“那你是多少名？”
　　“我是倒数第二，在我后面应该还有一个，你看之后会叫到谁，应该就是最后一个了。”
　　“啊——”男生夸张地趴在她的桌子上惨叫一声，“那完了，我刚刚看见咱们班章磊被叫走了，应该就你俩，肯定没我的份了。真羡慕你们，有了机会还不当回事。”
　　“想开点，”林迪娜认真讲，“起码你能再过一个暑假，我看这个补课比高三补课时间还要长。”
　　“能过暑假有什么好的？”
　　“提前上课也不一定能考得高啊。”
　　男生听她把那协议里的保密内容说出来，立马警觉地转头看向四周，活像那只冰河世纪的树獭。“你声音小一点，被别人听着你还想不想去了。”
　　“我无所谓。”林迪娜从桌斗里拿出物理练习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必要保密。”
　　“你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我真的是服了。”男生看着她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又扭过脖子瞥了两眼她的练习册，“你买的哪个出版社的，让我也看看。”
　　回家后，林迪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美林。刘美林听过后满面喜色，连忙叫季华盛从书房里搬出来，让娜娜这个暑假住进去。林迪娜听过后，只是补充了一句，我是倒数第二擦边进去的，便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刘美林的面部表情变化。
　　“你们一个小班多少人？”刘美林偏过头问她。
　　“三十二个，我排三十一。”
　　“我记得你以前排名比这个要更好一点，怎么这次这么勉强呢。”刘美林语气有点尴尬。
　　“没有，我最好只考过二十五，这次本来只要三十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补充了两个人。”
　　“说明老师还是看好你，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可得好好珍惜。”刘美林放下了手里的遥控器，眼睛转回了电视屏幕上。“许继康！别忘了给孩子换尿布！”
　　她的继父黑着脸从卧室里出来，瞪着眼睛说，他屋子里还有学生，让刘美林声音小一点。刘美林见他面色愠怒脸上有些挂不住，强压着声音问他，好好说不行吗，在这给她在这摆什么脸色。眼看着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林迪娜抱着胳膊坐在沙发里，忽然想起来半年前的事情。
　　半年以前许继康评上了副高级教师职称，但随之涨起的几百块钱对于这个家庭而言仍是杯水车薪。在和刘美林商量后，许继康在家里开了需要熟人介绍的化学补习班，每班人数限制在五人。为了方便他上课和批改作业，林迪娜的书桌被从书房搬到了阳台，休息也被改在沙发的美人榻上，那里专门为她留了块地方。
　　刘美林安慰她说暂时先这样，妹妹快要上幼儿园了次卧也暂时腾不出来，等林迪娜上了高三，他们再专门为她留个房间学习，问林迪娜怎么想。
　　说话的时候林迪娜手里正剥着橘子，撕去白色的经络，分给刘美林半个，再分给躺在她怀里的妹妹四分之一。
　　剩下的几瓣被她一口吞下去。
　　她说没有别的意见，在扔掉橘子皮以后，便去到阳台写作业去了。

　　暑假的早上天亮得很早，林迪娜经常被对面窗户的反光照醒，不得不提前睁开眼睛。她起床洗澡收拾完以后，就照常出门等公交车，顺便插着耳机在座位上眯上十五分钟。
　　补课的这段时间因为种种原因，林迪娜依旧睡在客厅，这些种种原因包括许继康的补习班忽然爆火，他一时搬不出来；阳台采光好，空气流通，便于她伏案学习；客厅离卫生间近，她起床太早，这样不会影响到许心怡。都是像这样的一些说法，他们都这样说，她也觉得没什么好不接受的。
　　客厅的那张美人榻虽然不宽敞，但她晚上很晚回季霖消息时候信号倒是很好。手机那边发来的外国照片总是加载得很快，她看着手机里的白椰浆绿咖喱和淡粉色的普吉岛天空，每晚都能很快睡着。
　　出录取结果那天，季霖不在国内，但查到以后很快给她打了一通国际电话。拨来的时候，林迪娜刚好被老师叫去黑板上答题。等她下了课，偷偷揣上手机，才咬牙回拨那通昂贵的国际电话。
　　电话嘟几声后被接起。季霖应该是站在当地的哪个市场里，叽里呱啦她听不懂的语言比他的声音传得还快。她有些焦心地问季霖是不是出结果了，但电话那边没人说话，只有她听不懂的话和大人小孩的惊呼。
　　她好像听见了季霖的声音，他在用中文，英文和她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声音激动又遥远。咣当一声，有又硬又圆的东西摔下来，咕噜噜滚来滚去，啪唧一声，好像是西瓜被摔裂了，有人踩上去又湿又脆。有男人在尖叫，也有女人尖叫，衣料摩擦声音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音不停。她握住电话，着急地说季霖？你是季霖吗？你是谁？Who are you? What’s wrong?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有手机最后摔到地上的清脆声音。
　　挂电话前，她听懂了最后一句话，是有人在用英语大声说，“Stop Fighting! Stop fighting!”等她再拨回去，却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握住手机，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个下午，在课上分别被物理和语文老师点名，问她脖子伸那么长想什么呢。被点名后她只是慌张摇头，又低下脖子，继续写刚发下来的卷纸。最后一节生物课，她终于举手说肚子不舒服，但还没等到老师点头，她便起身，步伐加快出了教室。

　　一直等到放学，林迪娜都没有回来。郑森飞快收拾好书包，勉强糊弄了几个打听物理小考成绩的男女生后，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林迪娜跑出教室的时候，他瞥见了她藏在袖口里的手机，也瞧见她脸上带着十成十的慌张。这些都让他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可他也没想好要不要立马追出去。等心神不宁地挨到下课，才出了教室，散步一样沿着走廊上的教室走，挨个向里看。
　　最后他在四楼尽头的楼梯间那找到她。他想找的人正把上半身折到楼梯扶手上，面向两层间空荡荡的缝隙，双手和头发垂直落在她的脸侧，像是随时随地会像转单杠一样摔下去。
　　“你小心点。”他站在更高一点的位置说。
　　林迪娜拨开头发，懒洋洋看他一眼，又埋回头。“没事，我给脑子回一下血。”
　　“你怎么了？课上一半就走了。最后一节生物老师留了卷纸，你别忘了回去取。”
　　“好。”她简短地回复一个字，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她猛地直起身，发丝被她高高甩起来，又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背上。她没来得及整理，立马把手机贴到耳边，却只是屏住呼吸，没有讲话。
　　郑森有些犹豫，下了楼梯，慢慢站在她身边，听她断断续续说，嗯，嗯，好，没事就好。
　　“怎么了？”看她挂断电话，他才开口。
　　“季霖手机被抢了，他追着小偷跑了几条街，现在在当地警察局。”林迪娜松口气，语气十分轻快。
　　“你说他们在泰国警察局？”
　　“是，刚刚是阿D来的电话，说他们打了一架，还撞翻了水果摊，小偷被他追急眼，摔得磕破相了。”
　　“我看你心情还不错。”
　　“很明显吗？”
　　“你的话明显变多了。”
　　“好吧，”林迪娜轻笑一声，“季霖的衣服都被扯烂了，阿D说他现在是真正的好男人，衣服不包二奶，还让我也必须告诉你。”
　　“哈哈，”他也跟着干笑两下，“他打得这么猛的？人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那会季霖刚把电话接起来就被小偷抢了，他身上的链子挂住了季霖的短袖，小偷没跑几步就把他衣服扯烂出口子，他就那么烂着衣服追上去。”
　　他听过说了句我靠，又问她：“接电话？你给他打的电话？”
　　“啊？”林迪娜没反应过来，“是啊。”
　　“有什么急事吗？”
　　林迪娜挑开粘在眼皮上的头发丝，说：“录取结果出来了，他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上。”
　　“要不我和邹帆他们联系一下。”
　　“不用，我不着急。”林迪娜偏过头看他一眼，“你这会出来找我？”
　　郑森有些尴尬，模模糊糊应付了两句，又转移话题问她：“今天发的上次物理小考的卷纸，你考得怎么样，有什么不会的吗？”
　　“嗯……”林迪娜仰起头，露出努力回想的表情，“我考得一般，错了两个电的选择，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问没做出来。你参加竞赛，看这些题是不是特别简单？”
　　“我竞赛都没去集训，你和我说这个？”
　　“你别生气啊。”林迪娜看他一眼。
　　“我没生气，我本来想跟你开玩笑。”郑森说，“但是你没觉得好笑，我有点挫败。”
　　“那就好。”林迪娜用力伸一个懒腰，三两步跑上楼梯，身影轻巧得像一只猫。“走吧，该回家了。”
　　“等等，你没有什么不会的吗？”
　　“当然有。”林迪娜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你给我讲题，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讲的。”
　　“你用不着回报我。”郑森抿抿嘴，“毕竟朋友这么久，这次暑假在一块上课，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
　　“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怎么想？”郑森下意识追问。
　　“我以为我们关系没有好到这种程度。”林迪娜补充道：“我是说，可以毫无负担地互相帮助这样。”
　　郑森听过后轻咳一声，脸上露出挫败的表情，跨几步上楼梯，再次站在她旁边。“要不是和你认识这么久，我可能以为你在嘲讽我自作多情。”
　　“之前那么多人知道我要参加竞赛，结果我去没去集训来这。牛逼都吹出去那么久，现在变卦也太掉面了。这事我一直没法和别人说，那天和你聊过以后，我感觉好受多了，就当作那次的谢礼。”
　　林迪娜张开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不会安慰人，我以为那次没能安慰到你的。”
　　暑假开始前，除了补课外，省物理竞赛集训也出了名单。但两场培训时间明显冲突，负责竞赛的老师和年级主任为了郑森连续开了好几次会，最后以郑森主动退出集训才勉强收场。
　　年级上有人说他装逼过头，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旷世奇才，平时不是高傲得很吗，看他是担心自己竞赛名次不行什么也没捞着，最后不还是灰溜溜地补课去了。
　　说话的戴眼镜男生正趴在窗台上，被经过听到的郑森一拳打在眉骨扭打起来。最后两人被体育老师按住才勉强散开，双双直接送进年级主任办公室。
　　放学回去路上，郑森鼻青脸肿地看见林迪娜远远走过来。她正挂着耳机，看到自己好像快要抬手。他见状立即低头脚下一扭，推门进了超市，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探头探脑，等看到林迪娜转身上了公交车，他才松口气。
　　回家以后他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思索再三，还是给林迪娜发短信，说他在公交车站临时有别的事情，所以就没打招呼。
　　林迪娜的信息倒是回得干脆，说她知道，因为他暂时不想看见她，所以没关系。
　　为了高考选条更稳妥的路，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她说。
　　我没觉得这么做丢人。他有些着急地回过去，等了几分钟也没见她短信，又气馁地打，行吧，你说话还是这么狠。
　　我是说对你而言确实丢人。不过你上半年学完学完课本上的，明年高二参加竞赛，还是可以保送。她又说。
　　你觉得我能拿上名次？
　　是啊，你很聪明啊。
　　郑森看着手机屏幕里的那行字，心里变得轻松不少。

　　“据说有效的安慰方式是要先表示对对方感受的理解，最最下策才是说些让人生气的解决办法。”
　　“你也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
　　“嗯。”林迪娜诚实地点头，“因为你就是既要又要，没有办法的事情。”
　　郑森听过无话可说，又另外挑了话头：“那你知道为什么能安慰到我吗？”
　　“因为你喜欢听别人夸你聪明？”
　　“不是，这话我早听习惯了。”
　　“那为什么？”
　　“因为是你说的。你说话从不撒谎，我相信你。”
　　林迪娜停下脚步，肩膀一紧。“我从不撒谎吗？”
　　“你会撒谎吗？”
　　他们一起站在教室门口，有零零散散做题太晚的人还没有收拾好书包，看见他们一起回来，只是匆匆瞥过。
　　“应该不会吧。”林迪娜像是自言自语。
　　有从正门口走出来的同学，正好是上次和他打一架的男生。那男生抬头推一下眼镜，见是郑森面色有些讪讪，背着书包侧过身，也没从能从剩下的门缝里挤出来。
　　“你俩幼不幼稚？”他忍不住不耐烦说。
　　林迪娜站在门口，面对着他一动没动。郑森看着她的头顶，心里难以抑制地喷涌出一股十分柔和的情绪。
　　“你笑个屁啊？”那男生又说。
　　“我没笑你，你别自作多情。”郑森扬起下巴，用胳膊轻轻把林迪娜往身后拦，“你赶紧走。”
　　看着男生走远，林迪娜也跟着笑出来，“你怎么这么幼稚？”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们是一边的，对不对？”
　　郑森的心脏被忽地捏了一把，他下意识想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那双漆黑圆润的眼睛像猫一样，快要把他完全看透。
　　可她的手机忽然震动一声，她飞速低下头，看向屏幕。
　　“怎么了？”
　　“季霖发短信了，”她抬起头，嘴角上翘，声音十分轻快。“说他去西城大学。”
　　郑森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很高兴吗？”
　　“是啊。”
　　“但是我觉得你不太高兴。”郑森说得有些犹豫。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林迪娜的笑卡在嘴角一动不动。
　　“当我说错了。”郑森在嘴前比了一个叉，盯着她的眼睛，“西城大学挺好的。”
　　从景城去西城要坐几小时飞机，确实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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