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祸水(女尊)

作者:洛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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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折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紫鎏宫里药香缭绕,纯玉昨儿侍寝后,便要遵循林奉御的嘱托,喝下坐胎的汤药。此时纯玉耳畔听得雪声簌簌,仿佛是在催促什么。他令宫侍拂开金丝画帘,只见红墙金瓦上俱覆皑雪,煞是好看。纯玉又望向那碗汤药,他试探着捧起汤药,仰颈灌去,只觉黄连般的苦涩绕在舌尖。

      幸好永怀及时捧过青瓷九瓣圆盒里的各色蜜饯,服侍纯玉咽下,好压制那苦涩。

      纯玉取过一颗衣梅(1),细细咀嚼后咽了:“我怎么觉得,喝了这么多苦药,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吴公公正用羊脂玉雕成的十二件大玉川先生煮茶,他拢袖点茶,一丝不苟:“这些都是丞相府托人从民间寻的好方子,公子日日服用,才不算辜负娘家的心血。您呀,迟早得个康健的郡主。”

      纯玉无奈地摸着自个儿小腹,轻声道:“肚子一直没动静,世子都没有呢,别说郡主了。”

      “哎哟,不许瞎说。”吴公公为纯玉盖上条狐腋里子潘龙飞凤鸳鸯丝衾,唯恐他体寒难以报喜,“这药难得,再苦,公子也得吃啊。”

      不知何时,鸾仪拂开翡翠珠帘迈入内室,她一壁将玉色绣如意纹貂氅递给花赏人,一壁淡淡道:“你若是觉得苦,便无需喝药。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辰相处,何必急于一时?”

      言罢,鸾仪伸手,示意纯玉握住她的手。

      纯玉一把攥紧她右手,却见她霜雪白的皓腕犹挂一对掐丝烧蓝鎏金镯儿,显得华贵雍容。

      纯玉轻声道:“你不想要孩子吗?”

      “我只是不忍你如此强求自己,”二人于楠木螺钿暗雕圆桌前落座,鸾仪紧握他的手,温声道,“这有无之间,还是看天意罢。”

      紫鎏宫的膳堂三面环窗,正北方的墙壁上绘一副《千里江山图》,青中匀绿,金线蜿蜒。

      今日是小雪,故纯玉令人筹备的羊肉全宴,俗话说在小雪这日吃了热角儿,便一年到头都冻不着了。除羊肉角儿外,桌上还摆了羊杂刨汤,咕嘟咕嘟煮得满室馥郁。

      “原来玉儿准备了这满桌佳肴等我,”按照规矩,须得储姬先动筷,纯玉等才能动筷。可纯玉被她宠得无法无天,抬手便以象牙筷夹了自个儿爱吃的羊腿肉,也不管甚么妻夫尊卑。鸾仪握紧他的手,含笑道:“你投我以木瓜,我该报你以琼琚啊。”

      纯玉将手搁在紫铜百合大鼎上,暖一暖手:“嗯?姐姐要赠我甚么?”

      鸾仪以明黄妆花宝缎擦拭玉手,她唤道:“花赏人。”

      只见花赏人身穿过肩衮蟒宝石红织锦袍,足踏皂靴,怀里小心翼翼地抱了只黑毛母兔。纯玉细看那母兔,不是墨儿又是谁!

      花赏人跪拜道:“奴婢拜见正君千岁,千岁万安。”

      纯玉伸出手来,欢喜道:“来来来,快把它给我抱。”

      花赏人一壁将墨儿递给正君,一壁恭禀道:“这殿下为了讨千岁欢喜,便让云麾使高媛将这兔儿抱到东宫前殿,云麾使是外女,不便踏足后殿,虽说是亲姐弟,也须得避嫌。殿下便令奴婢抱着,送道紫鎏宫,讨您一笑。”

      纯玉当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酒窝都笑了出来:“许久不见墨儿,怎么又重了?在重我都抱不起你了!”

      鸾仪随手把牡丹髻上的錾金闹蛾扑花冠扔给花赏人,她眸色清冷,不怒自威:“赏你了。”

      花赏人见那闹蛾扑花冠以錾金制成,金光灿灿,竟是以各色玛瑙缠了珍珠作蕊,以纯金雕成扑花的闹蛾,“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此物华美富丽,有市无价。

      花赏人急忙连连谢恩:“奴婢多谢殿下恩典!”

      吴公公道是近来氅安城中多有贵夫公子前去大慈恩寺上香,无论是求姻缘、求恩爱还是求子嗣,都百灵百验。

      此时纯玉正躺在罗汉床上吃甘炙乳酿鱼(2),他伸了个懒腰,任性道:“我不去,眼下官道上尚未化雪,抬轿的宦娘倘或不留神,再摔了我。”

      吴公公急三火四地夺过盛在五彩葵花盘里的甘炙乳酿鱼,无奈道:“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这儿吃鱼!这肚子不见动静,公子怎么就不急呢!”

      鱼被抢走了,纯玉只好向酥黄独(3)下手:“你家公子急也无用啊,难不成急得火烧火燎,我肚子就能揣上一个?”

      吴公公撺掇道:“大慈恩寺灵验,求什么得什么,公子何不去走一趟?”

      纯玉百无聊赖地躺在银红云龙捧寿引枕上,摇摇头:“倘若这大慈恩寺求什么得什么,那陇右参州还在狄狝手里?”

      此时棠公公手捧盛放八种糕饼的酸枣枝攒盒走来,他亦劝道:“千岁很该去求一求,倘若菩萨显灵,那股子运气一到,千岁自然报喜了。”

      毕竟棠公公不曾从小侍奉他,而是婚后由宫里拨来教他规矩的,隔着一层亲疏,纯玉便不好意思拂他的意。遂问过云璟,问他可要同去礼佛求愿。云璟应下了,遂收拾了箱笼,与纯玉一道去大慈恩寺。

      开阔的佛寺中经幡如云,鎏金袈裟紫檀座,越发衬出人之渺小。纯玉跪于蒲团,十指合一,他低声问云璟:“我此来只为求子,你呢,你求什么?”

      云璟的美眸中水雾缭绕,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在东宫无位无宠,自然没有甚么可求的。至于娘亲与宗族,她们不顾我的心意,把我像礼物似的送进东宫,从此由我自生自灭,所以我也不为家人祭拜。我只求……只求平安二字罢。”

      纯玉握住他的手宽慰道:“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往日也不见你如此自苦。”

      云璟含笑摇头,他反手握紧了纯玉的柔荑:“主君是纯善之人,倘若诚心求子,菩萨定会感怀诚意,赐你一个小郡主。”

      纯玉实话实说道:“可是我一点也不诚心,方才我吃鱼吃的好好儿的,紫鎏宫那两位掌事公公偏要我来拜谒,害得我鱼都未曾咂出滋味来。”

      云璟被他的话逗笑了:“佛寺重地,岂能唐突?”

      虽说纯玉嘴里说道自个儿不诚心,却还是在送子观音前三叩九拜,默念:菩萨保佑,信徒愿一生荤素搭配,以求为储姬殿下诞育郡主。

      随后纯玉头顶帷帽,在永安、永怀的搀扶下走出大慈悲寺,吴公公一壁口唤:“我的好祖宗,可千万莫要寒了身子,凭白惹殿下心疼。”一壁给他披上佛见笑西番莲纹猞猁皮大氅。

      永怀摆好红木轿凳,纯玉被宫侍服侍着上了轿,他拨弄着泥金仙鹤紫铜手炉的锦套丝袢:“公公,我听你的话乖乖对着观音求子,等回了东宫,你可要把那一盘乳酿鱼还给我。”

      吴公公哭笑不得,蹙眉道:“还忘不了你的鱼呐!”

      鸾仪今夜点了正君的名笺,须得快些乘轿回去侍寝。云璟却道出来一趟颇不容易,要在大慈悲寺再转上几圈,晚些回东宫。纯玉便将东宫通行令牌递与云璟,嘱咐他早归东宫。

      待佛像前宫侍散尽,云璟才如梦初醒,他郑重跪在蒲团上,净手后点了三根沉水线香。云璟阖上双目,默念道:信徒与唐冰月今生无缘,失之交臂。信徒惟愿来世与唐冰月再续前缘,一世燕好。

      随后,云璟深深跪拜下去。一滴泪,濡湿了明黄的万字不到头织金蒲团。

      东宫正寝(4)内,有三个身穿各色绸缎百裥裙的礼官正捧了奏章闲聊,这谈笑须臾,不知怎么扯到孟庭昭由金枪云麾使升为四品协尉参领之事。

      “为什么?张姐姐还问为什么!俗话说朝堂上,裙带为先。只恨咱们没有个好弟弟在东宫服侍,眼下屈居人下算不得什么,改日为她孟参领驱使的日子还多着呢。”

      “前儿南巡断案,分明是咱们三个占得头功,凭什么她孟庭昭扶摇直上,咱们还在五品上打转!”

      “谁让人家是东宫正君的亲姐姐,二朝老臣孟相的嫡女。莫说是储姬,便是圣上,也要给她三分颜面。”

      不知何时,李瓶儿手捧雁州军务急报,立在三人身后。方才对孟庭昭的议论,也不知她听去了几分。

      殿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几个人立在原地,不再出声。甚至有几个东宫詹事(5)放下手里文书,凑过去看热闹。

      李瓶儿笑道:“哟,几位高媛说什么?也不背人。”

      一个姓房的徽政院主事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贺一贺孟高媛的升迁,用不着你说嘴。”

      另一个徽政院参事道:“顺便,写一写东宫的裙带关系。怎么,只兴她孟庭昭因为弟弟平步青云,不兴我们针砭时弊、激浊扬清?”

      李瓶儿把玩着黛青玛瑙螭吻摆件,朗声道:“其实三位高媛何必羡慕孟姑娘有幼弟在东宫服侍,你们虽说没有兄弟,却可以以女儿身侍奉储姬,到时候封个比孟姑娘更大的官。”

      徽政院主事勃然大怒:“你整日借你娘的名头在氅安耀武扬威,当真以为整个氅安没有能管束你的了?你借李家的名,储姬看不过去,才勉强被封了右卫率!”

      李瓶儿又待回击甚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孟庭昭捂住嘴,拖到花鸟石屏外。

      “你拉我做什么?”李瓶儿蹙眉道,“难道你就由着她们诋毁!”

      孟庭昭闲闲摇着簇金绣(6)七宝折扇:“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种有关裙带的事儿,咱们越是争辩,人家就越要说。既然堵不住悠悠众口,不如让她们说去,反正我不在意。”

      恰好此时一个捧着各色香饮子的丫鬟走过,李瓶儿随手拿了两盏解暑神仙水,一盏递与孟庭昭,一盏自个儿扬饮而今:“我不是非和她们正直,只唯恐史官难缠,她们再说出更难听的来。”

      这解暑神仙水原是夏日里解暑所用,只因有提神醒脑的神效,东宫幕僚们四季都在朝会议事中品用,以求心无旁骛。

      孟庭昭望着神仙水里飘浮的紫苏叶,低声道:“瓶儿,最近你总是火急火燎的,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频频去天上白玉京寻人,却见不到段氏的缘故?”

      李瓶儿一言不发,黛眉下的明眸蕴含欲说还休之意。

      孟庭昭惊得将解暑神仙水弃置于地,满地渭流玷污了象牙簟:“你来真的?!”

      彤云万里,琼花片片。梅姑在宫里当完了差,便换上燕居服,由几个得脸儿的小宦娘伺候着吞云吐雾。又点了七八个鎏金珐琅炭盆,红罗炭热热闹闹地烧着,不让她受冻分毫。

      “办差,起码得学会看主子眼色。”梅姑将金镶玉填红漆长烟斗往梅花小几上磕了磕,继续抖索着黑紫的唇,吐出诡妙的白雾来,“有些东西能昧下,圣上不与咱们计较;可有些东西昧下了,便是杀头的大罪。”

      小宦娘们齐声行礼:“谢老祖宗教诲。”

      “姥姥,这屋里怪闷的,您吃口团圆果(7)罢?”小月桂将金黄色的团圆果剥好,亲自喂到梅姑嘴里。她含笑奉承道,“这果子被您咬过,是它的好造化!”

      梅姑白花花的青丝绞成一团,仿佛无数只缠头缠尾的白蛇厮杀正酣,她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罢了,给他送去些药,免得损毁了这一幅好皮囊。”

      眼见梅姑心软,小月桂便趁此时机为段风说项:“姥姥,姥爷细皮嫩肉跟兰花儿似的,经不得罚啊!姥姥把姥爷从天牢里放出来罢,省得姥爷作下病根,到时候姥姥后悔也不成啊!”

      梅姑喷出一股青白色的烟雾,烟雾在半空奔腾,形成志怪异谈里恶鬼的模样:“他跟了咱家一日,就得跟咱家一世。宁肯杀了他,咱家也不能让他去贴别的女人!”

      与此同时。

      乌黑的天牢里鸦雀无声,窗外骤雪飘飘,冻得段风的筋骨无知无觉。

      段风缓缓睁开美眸,只见他身下是茅草簟子,那触感割得伤口生疼。司礼监最通刑求之术,她们自有法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晦涩的天地间,唯有一丝光亮。

      光亮来自李瓶儿丢在花楼的灵芝点翠簪,此时此刻,它被段风万般珍而重之地搁在胸口,听着他绵长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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