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书院轶闻录

　　洪七连着数日没有到神龙镖局来，于是戚总镖头知道那是他家先生的腿疾尚在发作之中。
　　镖师白王雷道：“有一架七弦古琴，江湖人称天魔琴，昨日里送过来的，押镖的客人留下银子就走了，一次性付清。总镖头，上一回这琴出现在江湖上时，曾引发一场腥风血雨，我看这一趟凶险，要不我将琴还给人家吧。总镖头？总镖头！”
　　“啊？”戚总镖头出了好一会神，这才听见，“什么？”
　　镖师钱允道：“我跟老白的意思是，这架天魔琴，不如不送了。”
　　戚总镖头略一沉吟，道：“这琴我也有所耳闻，镖局新开，不能随便推了生意，凶险也得走一趟。再说了，客人既已回去，你还寻得着人家吗？又要去哪里还琴？恐怕琴在神龙镖局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及时送走才能免去一场灾祸。我明日就出发，不过……”
　　“不过什么？”
　　戚总镖头摆摆手，“没什么，你们先着人打点一下行李，我出去办点私事。”
　　外面又下起雪来，戚总镖头走得急了，披风都没有系，只一身单薄的白袍，很快消失在门外。
　　白王雷道：“总镖头约莫也觉得有些凶险，这是要去对面看看阿七少爷吧？那孩子几天没来，你看总镖头魂不守舍的样子，惦记上了。”
　　钱允摸摸络腮胡子，摇摇头道：“哎，总镖头才跟阿七少爷享受几个月的天伦之乐，就又摊上了这种事。虽然说我们行走江湖，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可是你说他这人怎么老招惹这些腥风血雨呢？”
　　白王雷道：“莫怕莫怕，吉人自有天相，九现神龙戚少商向来福大命大，何至于这么一道坎就过不去了。”
　　两位资深镖师担心的内容，此刻戚总镖头还没有开始担心上，他正发愁的是大侠的脸面究竟值个几斤几两？
　　他在顾先生家门外兜来兜去好几圈，却不见两个小娃娃出来走动，只隐约听见屋里头传出顾先生急一阵缓一阵的咳嗽声，心中越发狂躁，直到头上肩上都积了一层薄雪，连眉毛上也开始结冰渣子了。他终于受不了地开骂：“见鬼的天气，真真冻死我，不管了，进去讨口热水喝。他若是敢给我甩脸子，我就宰了他！”戚总镖头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雪，袍子一撩，长腿一抬，就翻过了院墙。
　　“阿七，在里面吗？快开门，外面冻死人了。”
　　洪七听见动静，赶紧去开门，才翕开一道门缝，戚总镖头就钻了进来。他抱怨道：“怎么回事，屋子里也冷得冰窖一样？”
　　洪七道：“戚伯伯里面请，卧室里点了炭火盆，稍许暖和一些。昨日里先生还在说，若是在北地，家家户户都烧炕，就没有这般冷了。他原是姑苏人士，少时也并非受不得冷，可是腿上受过伤，这一冷起来着实吃不消。已经疼得几宿没好好睡了。”
　　戚总镖头道：“我前几日拿过来的药没有派上用场吗？”
　　洪七道：“先生没有抹，你自己去问他吧。”
　　戚总镖头在掀那道帘子时，手上竟是有些微地抖动，正犹豫间，洪七已经率先进去了，他顿了顿，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
　　只见顾先生背靠着一团大棉被，身上又另盖了一层，正歪在床上闭目养神。见戚总镖头进来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将怀里的汤婆子掏出来。
　　“不热了。”
　　小念坐在床头的凳子上，闻言赶紧接到手里，转头从炉子上正烧着的壶里换了热水。然后把一个热烘烘的汤婆子重新套回布口袋里，送回顾先生手中。
　　顾先生双手暖和过来，又将汤婆子推到膝盖处，实在舒服得不行，嘴角渐渐展开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这才睁开眼睛，却也没正眼瞧瞧戚总镖头。
　　戚总镖头却是在打量他。几年没见，这人是愈发清瘦了，而且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倒像足了文弱书生。他掐指一算，觉得顾先生此时该显出一点老态来才对，可是炭火下那张脸红彤彤一丝皱纹也无，就是病着，没有精神气，那也是西子捧心。
　　“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亲自来寒舍探望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海涵。”顾先生装腔作势卖弄着斯文。
　　戚总镖头坐下来，老棕绷微微下陷了一点，他颇似无奈地叹息着，然后轻声问道：“这些年，还好吧？”
　　顾先生笑笑，“好不好，你已亲眼所见。”
　　戚总镖头环顾一周，陈设虽不显气派，好歹不算太寒酸，只是顾先生身上的伤似乎一直在折磨他。“你的伤……能让我看看吗？”
　　顾先生见他要动手来掀被子，忙团紧了被子，冷笑起来，“你如今见我过得不好，也当安心了吧？”
　　两个娃娃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都闻出火药味来，大气也不敢出，只缩在一边。
　　戚总镖头道：“那你看看我，觉得我过得好吗？”
　　顾先生闻言，猛地一抬头，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却是“噗嗤”一笑，“呵……你都长白头发了！”
　　戚总镖头可不是鬓染微霜，早生华发了？他苦笑，“是了，这下，咱俩都该满意了吧？”
　　顾先生之前和他那样斗了一场，早已身心疲累，听闻此言，终于长出一口气，又不是很甘心，“你过得比我好。”
　　戚总镖头道：“我是江湖人，仍是刀口上讨生活。你是读书人，如今在书院做先生。到底谁好谁不好，还说不上来。你若觉得自己非要封王拜相地才觉着好，要我说，这世道读书人若能混成高官，你光耀了你们顾家的门楣，却是丢了读书人的一身傲骨。不是我说，百年之后，这一朝的天子满朝的臣，必得遭人唾弃。”
　　顾先生翻着白眼，气呼呼看着他，却又不好来反驳。
　　戚总镖头又笑，缓和了语气，“自然，你痴迷兵法，想做武将。只可惜我朝自太祖皇帝起就重文轻武，你顾先生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最不务正业的读书人了。我说知音哪，想必你也知道，其实北地争雄，大宋朝最后能流芳百世的，必是征战沙场的武将。”
　　顾先生抿着嘴只是笑，看向戚总镖头的眼神说不出的暧昧不明，好似两人是相知多年的老友，又似乎下一刻便能拔刀相向。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真要过去十年，纵有拔刀的理由，也没有了那个精神头。
　　半晌，顾先生充满嘲讽地回了一句，“却不知，戚大侠什么时候兼职算卦，还能预知百年之后这朝堂上的功过是非。”
　　戚总镖头摸摸鼻子，“这不是在书院对面呆久了，喜欢谈史论今，瞎说两句，至于准不准，那……那我也概不负责。”
　　顾先生刚想反驳几句，腿上却是一阵阵地疼，脸色都有些灰败了。
　　戚总镖头回头向洪七吩咐道：“去将那瓶药取来。”
　　顾先生喝道：“鄙人一条贱命，戚大侠如此劳神破财，不值当。阿七，去将那瓶药取来，还给戚大侠。”
　　戚总镖头无奈，“这么记仇？至于贱命一条这种话，我当日不过随口说说，还咽不下那口气？”
　　顾先生扭过脸去，不吭声。
　　洪七将药取了过来，戚总镖头接到手里，拔-出瓶塞子，倒了倒，却是因得天冷，膏体坚硬，还倒不出来了。他随手拔下顾先生头上的乌木簪子，掭了一些出来抹在手上，然后掌心摩擦着化开膏药。
　　“你是要自己脱裤子，还是我给你脱？”说完这句，又觉得有些不妥了，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顾先生面色一黑。
　　洪七忙道：“我跟小念这就出去！”
　　顾先生面色更黑，勃然大怒，“你们出去干什么？给我在这里好生站着！”
　　戚总镖头忍俊不禁，趁他没提防，一把就掀开了被子，因得手掌心里都是药膏，怕弄脏了被头，还是拿食指和中指捻住了一角掀的。
　　顾先生吃了冷风，猛地哆嗦了一下。
　　“快着点，不然受了凉，这药膏算是白擦了。”戚总镖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顾先生双手紧紧护着裤腰带，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戚总镖头恼了，“我又不是要抹在你屁股上，慌什么？你当日不是伤在脚背至膝盖的地方么，只挽起裤管不就行了？”
　　顾先生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
　　戚总镖头本想促狭一句——你真以为我要抹你屁股上么？见顾先生这副样子，又有两个小徒弟在场，怎么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顾先生于是脱了袜子，将亵裤的裤管挽至膝盖以上。
　　戚总镖头摇摇头，“穿得这样严实睡觉，反是越睡越冷。”
　　顾先生道：“没有你那般血气方刚。”
　　戚总镖头将膏药抹上去，又运起内力给他推宫活血，不多时，顾先生只觉得脚上似生了火一般，一股股暖洋洋的热流涌上来，舒服得简直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戚总镖头不住推拿按摩，却是突然之间“噗嗤”一声笑开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光着腿，不成想原来你也长腿毛啊？”
　　顾先生怒道：“我是男人，为什么不能长腿毛？”
　　戚总镖头道：“我以为你的腿必定光滑细腻，肤如凝脂，十个脚趾如同扇贝呈粉红色。”
　　顾先生冷笑：“你那说的是息大娘吧？”
　　戚总镖头于是不吭声了。
　　顾先生追问道：“你们怎么没成亲？”
　　“她不肯嫁我。”
　　顾先生道：“换我，也宁要赫连公子，不要你。”
　　戚总镖头一边动作，一边抬头瞧他，“她也没嫁赫连，她宁肯做老姑娘。”
　　顾先生点点头，“是了，你们都配不上她，她也只得一个人过了。”
　　戚总镖头道：“这么说，顾先生一直独来独往，也是再没第二个可人儿配得上你了？”
　　那膏药在内力催发之下，很快融入肌理，戚总镖头忙完，额上已有薄汗。顾先生放下裤管的同时，洪七和小念已经分头出去，一个打来热水让戚总镖头洗手，一个泡了热茶犒劳这救了顾先生半条命的大恩人。
　　戚总镖头洗过手喝过茶，又坐了一会儿功夫，只问了一些寻常琐事，看看天色不早，他起身道：“我明日里还要出门押镖，不便久留，这就过去了。”
　　走到门口，又回头吩咐，“阿七，那药你每天给他擦一些，你内力不如我，可是多多揉搓几下，也必有奇效。”
　　他已经走出卧房外了，里头顾先生又喊住了他，“戚少商，不要以为这点小恩小惠我就感激你了！”
　　戚总镖头也起了火，拔腿往回走，“唰”一下挑起帘子，“顾惜朝，这瓶药乃天魔教主厉南星采西域奇花异草耗时费力制成，卖我一个面子才有的，搁外面千金难买。你不稀罕，还钱来！”
　　顾先生给噎住了。
　　“知道你还不出来，反正你这辈子欠我的是还不了了，不急，咱慢慢了！这辈子不够，还下辈子呢，我总能追债上门的！”戚总镖头一甩帘子，大步流星走出去。
　　顾先生眼睛盯着那个药瓶子，一下从床上蹦起来要摔，倒是小念眼明手快抢了过去。
　　洪七扑上去抱住他，“先生息怒，戚伯伯有口无心。”
　　“你叫他什么？！”
　　洪七赶紧咬住舌头。
　　一旁的小念笑了笑，忍不住说道，“先生今日里受他恩惠，明日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洪七赶紧附和道：“是啊是啊，先生，这药反正擦都擦了，他也说不出个价钱来，擦一次也是擦，擦十次也是擦，都没什么分别。你同那人客气什么？你若心安理得接下来，回头懊恼的就是他。”
　　顾先生心中也觉得他俩说的有道理，一想，又不对，这俩孩子跟着自己久了，怎么益发变得忘恩负义起来，这可真是自己教育失败的结果啊！遂喝道：“合着我每日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就是琢磨着怎么让他不高兴？”他恶狠狠道，“他也配我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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