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

　　繁华热闹的局面很快就被皇帝的一声令下所打破，要上场狩猎的人各自去换了衣服选了马匹，一场令上京城事后谈之色变的皇家狩猎会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上场的人不在少数，不只有皇帝与太子，今日到场的儿郎也占了大半。

　　其中自不乏润安侯钟兆盛、大公子钟元、景顺伯、以及那威风凛凛的少将军季鹤亭。

　　只等众人一齐上场，看台上便是齐声叫好，姑娘们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家父兄高坐马上，顺便偷偷看一眼少将军季鹤亭。

　　然而忽然见席上一个红裙身影愤然起身，只束了根襻膊就也翻身上了马背，骏马嘶鸣两声，而后就在驭者的驱使下踱了两步，竟走到了季鹤亭身边。

　　等到驻足一看，那马背上的女子可不就是邵颜郡主？

　　皇后坐在上首笑了笑，朗声问：“邵颜郡主这是也要上场狩猎？今日在场的可都是男儿。”

　　邵颜风华绝美，仰着下巴一笑，也不拘什么礼数，只道：“谁规定只许男子才能上场，臣女斗胆，愿与陛下一较。”

　　众人一阵唏嘘，都觉得这邵颜郡主未免太过狂妄，皇帝却也笑：“不愧是邵王爷教出来的女儿，果真有大家风范，既然如此，朕可不会让你。”

　　“陛下何需承让，臣女自当尽力。”

　　“好极！”可见是邵王府颇受皇帝青睐的缘故，皇帝对邵颜也是宠爱有家，比对自己亲生的公主还要看重几分，当下就下令启程，匹匹骏马没入身后的树林之中。

　　唯独季鹤亭的马稍稍落后一步，似乎是在等邵颜，紧接着是邵颜笑了笑，驱马执箭行到前面。

　　这才是郎才女貌啊。

　　一片喧闹声中，九公主与润安侯世子安安静静坐着吃枇杷。

　　姜晚眉接过钟黎替她剥好的枇杷，一口一个：“这枇杷真甜，你刚才怎么吃到酸的了？”

　　钟黎抿唇不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出声问：“狩猎已经开始了？”

　　姜晚眉“嗯啊”一声。

　　钟黎又问：“那季少将军也入场了？”

　　姜晚眉又“嗯啊”，十分明白钟黎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吃着枇杷笑了一声，道：“人家季少将军是有邵颜郡主寸步不离护着的人，你当我真能觊觎他不成？”

　　被明晃晃地戳破心思，钟黎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抿了抿唇极不自在地说：“公主也是一样的。”

　　“什么？”姜晚眉自恃心思通透，对于钟黎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总能一眼窥破，这句却有些没听懂。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钟黎却开始专心致志地替她剥枇杷，任姜晚眉如何问都不再答话了。

　　远处就是旗帜书卷，角楼钟响不觉，却有战鼓猎猎风。
　　林中时不时传来儿郎们的叫好声，以及被猎中的动物死前的最后一声嘶鸣。

　　众人都在翘首以盼，想看今日猎得猎物最多的人是谁，却只有钟黎的内心一片沉寂。

　　他看不见，故而对那狩猎的局面并不感兴趣，除了对那位人口称赞风流倜傥的季少将军生出些醋意之外，更关心的却是姜晚眉那句话。

　　人家季少将军是有邵颜郡主寸步不离护着的人。

　　公主也是一样护着我的。

　　他自知这话矫情，又怕是自作多情，所以自始至终都不曾再多说一句，只是剥出来的枇杷越来越多，一个一个推到姜晚眉面前。

　　“喜欢吃枇杷吗？”钟黎问。

　　姜晚眉的一句“喜欢”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听得远处一阵嘈乱，紧接着有人高声叫喊：“有刺客！”

　　！

　　钟黎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一手钳住姜晚眉的手腕，姜晚眉被他的力道带的也站起来，却说不上镇定。

　　她毕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有些心慌。

　　连他们夫妇二人都这样慌乱，就更不用提旁人，那些同样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女眷争相叫嚷起来，有人想要越过看台跑出猎场，被赶来的御林军拦住。

　　皇后还算镇定，“护驾，快护驾！陛下还在林中，快去找陛下！”

　　乘以百计的御林军登时分做两列，一列将在场的女眷尽数护住，另一列涌入林中保护皇帝。

　　钟黎附在姜晚眉耳边轻声说：“刺客恐怕是冲着陛下来的。”

　　姜晚眉对此不置可否，细想也是，刚才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有刺客”是从树林中传过来的，应该是有人想要趁着今日狩猎，暗中派杀手来刺杀皇帝。

　　纵使姜晚眉与皇帝并没有丝毫的父女情分，却也仍然觉得有些心慌，皇帝若是出了事，整个天下的局势恐怕都要改写三分。

　　那将会是难以想象的慌乱，更是上京城的这些富庶人间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御林军很快就回来了，皇帝平安无事。

　　——出事的是润安侯钟兆盛。

　　皇帝说：“润安侯护主心切，那刺客冲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朕身边，便与那刺客缠斗起来，替朕挡了一剑。”
　　“太医，快宣太医！”

　　刚刚因为刺客伏诛而平息下来的局面顿时又乱起来，钟黎急得额头冒汗，同姜晚眉一起往钟兆盛疗伤的那间帐篷里去。

　　皇帝与太子都在，钟元正跪在钟兆盛榻前看太医诊治。

　　那一剑伤到了心口的要害，钟兆盛已经是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而已，也不知是在等谁。

　　太医跪地：“陛下，润安侯的伤实在太重，微臣不敢轻易诊治啊！”

　　姜晚眉与钟黎入帐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句话。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时间又实在紧迫，紧迫到姜晚眉来不及向皇帝行礼，拉着钟黎就到了钟兆盛榻前，一眼就看清了钟兆盛的伤势。

　　那刺客的一剑直直插入钟兆盛的心肺，用那太医的话说：“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姜晚眉不是大罗神仙，但仍然愿意一试，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钟黎。

　　钟黎在这一刻遮掩不住的慌乱她看得见。

　　姜晚眉让那老太医做帮手，要了人参让钟兆盛含着，以数根银针镇住钟兆盛的心脉，而后找准方向拔了剑。

　　血迅速涌出来，钟兆盛也昏睡过去，钟元连声问姜晚眉：“九公主，我父亲可是没事了？”

　　姜晚眉替钟兆盛处理好伤口，然后捡起那柄落在地上无人理会的长剑，微微蹙眉：“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只要好好修养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

　　一片静谧中，姜晚眉的话音陡然一转：“但这剑上有毒，毒已入肺腑，公爹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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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勃然大怒，走到外卖喝令手下：“查，务必给朕查出那刺客的来处！”

　　钟黎肩膀发颤，贴着床沿与钟元并肩跪下，多年来隐忍的神情终于在这一刻揭下了假面。

　　“父亲……”

　　姜晚眉眼眶发酸，再也看不得此番画面，转身就出了帐子。

　　春风暖得一塌糊涂，在场的命门贵女却已经被今日这场刺杀吓破了胆子，各家各府都在圣意的默许下驱马回府，偌大的会场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人。

　　好像不久之前的季少将军和邵颜郡主被人称赞郎才女貌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姜晚眉一个人在帐外站着，暖融的春风竟让她觉得脖颈间蔓延开丝丝寒意，身后的帐子里是钟元压抑的哭声，而钟黎始终安安静静的。

　　真的悲伤到极致的时候，似乎就是这样安静的。

　　姜晚眉自小在药庐长大，外祖父医术甚高，她也耳濡目染，自称没有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但现实并非如此，乡野之中，多的是治不好的病人。

　　有人上山打猎摔断了腿，日后那条腿就再也不灵便；有人患了无药可医的病，便真的会撒手人寰。
　　她在小小的一间药庐中长大，于是看惯了世人的生生死死。

　　姜晚眉会在病人康复时看到那种起死回生的希望，也会在病人无药可医时看到那种向死而生的挣扎。

　　像钟兆盛一样的重的伤，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

　　七岁那年的一个黎明，姜晚眉正赖床，外祖父忽然急匆匆地叫她，说药庐里来了一个伤病严重的孩子。

　　姜晚眉急匆匆地过去帮忙，见榻上昏睡这的是个男孩儿，看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那男孩儿穿得好，一看就是富庶人家的公子，脸也冷清白净，是乡野之中见不到的人物。

　　他肋下被刀剑所伤，失血过多，晕倒在山道上又被山里的屠户发现，这才被送到了药庐。

　　姜晚眉问外祖父他的伤能不能治。

　　外祖父叹了口气，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外祖父尽了人事，将男孩儿的伤口包扎妥当，又让姜晚眉去熬药。

　　那时候的姜晚眉还没有看惯太多生死，十分担心他会死，于是守在床前日日夜夜照顾，七岁的孩子熬不住困意，常常趴在床边打瞌睡。

　　一日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忽然发觉自己头顶上有一道十分清冷的目光，姜晚眉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过去，见那男孩儿正在看他。

　　“你醒啦？”姜晚眉大喜，连忙叫了外祖父过来，外祖父说他能醒过来就是捡回了一条命，是受到上天眷顾的孩子。

　　姜晚眉十分高兴，那男孩儿却十分落寞，任凭姜晚眉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你家住在何处？”
　　“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呢？”

　　男孩儿一句都没答，等到养好伤就走了，临走之前似乎在姜晚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姜晚眉没有听清楚，只是将男孩儿眼底的声音与落寞记在了心里。

　　那时候的姜晚眉其实很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你伤心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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