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

作者:许栀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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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 章(很长


      腊月二十七,暮迟跟着爸妈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了老家。
      她老家是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县城,距离她现在住的位置平常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遇上道路畅通甚至一小时就能到。
      车刚停稳,就看见小老头拿着报纸在门口坐,冷风呼呼吹。暮迟连忙下车扶他:“爷爷,怎么在这坐呢?”
      爷爷一看人到了,立马褶皱都更拧巴一块了,把报纸一卷佯装要敲暮迟的头:“臭丫头,这么久都不见你人,这不是等你呢吗?”
      “林林回来啦。”奶奶从屋里出来,“老头子你看你,非得在外面冻,我都说了孩子们马上到。”
      爷爷撇嘴表示想快点见到孩子们,连忙让暮迟扶他进屋,故作深沉地叹气。
      老了,身子骨不抗冻喽。
      老家的屋前两年刚翻新,盖成了两层楼,一楼是老两口的,二楼是好几间客房。暮迟小学之前一直被放在老家养着,爹妈正是事业上升期,没空管她。那个时候老屋只有一层楼,占地也没现在广,房梁是又粗又重的圆木,只有两间屋。一间是爷爷奶奶的,另一间有些乱,不大,却是她的乐园。
      现在属于她的屋子变大了,她人也变大了,但陪着小老头老太太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算算时间,除了中考完来住了半个月,到现在也快小半年没来过了。
      “妈,大哥二姐他们什么时候来?”彭梦娇安置好行李,拍拍身上的灰。
      “你大哥和你们前后脚,应该快到了。老二她……”奶奶偷偷瞟一眼正陪爷爷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的暮迟,“她说是明天到,带着小的来,大的不知道,说是好久没联系了。”
      彭梦娇了然:“这些年她姑来大孩没带来一切都好好的,不知道这些年大孩长成什么样了。我怕林林她……”
      “哎。”奶奶拾掇起茶几上的果盘,放轻语气,“这么多年了,林林是不是也忘了呢?”
      暮怀川示意奶奶噤声:“妈,这种事即使是小时候发生的,也很难忘的。”
      热闹着吃过午饭,暮迟发现家里还没贴福字,叽叽喳喳地吵着要去贴。
      彭梦娇和暮怀川笑着看她在爷爷身边闹完又去奶奶身边闹,跟个小孩似的,哪像十六七的人。
      “咱家向来年三十才贴福字,你傻了?”暮迟正缠着奶奶去熬白面浆糊,大门口又停下一辆车,率先下来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面庞和暮迟有五分像。
      暮迟手还挂在奶奶胳膊上,看清来人:“哥?”
      “真是我哥啊?”她小步过去上下打量,“我小侄子呢?”
      暮宇无语:“你嫂子怀里——一年没见你就不问我近况?”
      “之前跟大爷通过电话的啊,也跟嫂子朋友圈互动呢。木鱼是多么忙的人呀!”暮迟故作惋惜,下一秒飞奔到下车的大爷大娘还有嫂子旁边接东西,当上小搬运工。
      “再叫我木鱼我就揍扁你。”暮宇紧了拳头。
      寒暄过后,暮宇被指派去帮忙贴福字,暮迟在旁边指挥,小侄子跟个年画娃娃一样脸红红的,被她抱在怀里。
      这么一大家子也就一年到头才聚一聚,老屋才显得不那么冷清了,添了很多人味。
      暮怀川和他哥还有二位家属二话不说就攒起牌局来,嫂子在一边陪老人说话,一片岁月静好。

      与此同时江桥家也是热闹非凡。
      自从爹妈离婚后,去哪过年是个问题。两边老人都想孩子,但去哪家很难分,于是商定一边一年,具体的还得看孩子愿不愿意,充分发扬民主。
      “去姥家别忘了喊人啊。”林淑往行李箱里塞衣服。
      江桥已经往车上搬了好几趟东西:“妈,这都好几年没回去了,我姥会揍我吗?”
      老太太年轻时上山下乡,风里来雨里去 ,到如今身子骨依旧硬朗。小时候回去江桥老被她耳提面命,多少有点怵。
      江溯就不会有这种烦恼——她是这边年纪最小的,还是乖巧懂事的女娃,人见人夸。
      “不会,你姥就是嘴硬。”林淑跪在行李箱上费力拉箱子,“主要我太忙,没人带你俩回,要削也是先削我。”
      江桥上前帮忙合好箱子,再次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长手一伸捞了个针织帽带上,有种慵懒范,其中透着些他少见的疏离感。
      林淑开车缓缓驶向谊合县。马上年三十,想来各方市民早早就归家,路上车并不多,一路畅通。她习惯听歌来缓解平日自己开车寂寞,此刻正放着一首英文歌,轻轻哼着。
      “妈妈呀——”江溯坐车坐得无聊,看手机会晕,老哥又闭目养神,只好呼唤母亲。
      “怎么了酥酥?”林淑立马回。
      “我记得你是不是说过娇姨跟你一个县的来着?”
      林淑点头:“是呀,我们初高中同学,玩的可好可好了,就是大学之后才联系少的。没想到毕业后再见都是有你哥了。”
      “那暮迟姐会不会回来?过年能找她玩吗?”
      林淑想了想,小幅度耸肩表示不确定。
      “她应该回她爷爷家吧。你暮叔叔家不在谊合,他在百祥县,离得倒也不远。从你姥姥家到那一个小时左右。”
      “好吧。”江溯点头,“那再说吧。”
      江桥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着,点看暮迟的聊天框发消息。
      江桥:姐,回老家没?
      暮迟几乎秒回。
      小迟:回了,今年在我爷家[ok]
      江桥:好的[ok]
      暮迟忙完对联指挥官的差事,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刚开门的那一刻只有几丝灰尘,床品早已被奶奶铺好,卧室干净明亮。她此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觉得江桥肯定有话要说,手指打出五个字。
      买菜没吃:有什么事吗?
      江桥换了个姿势,望一眼窗外景色。天都黑了,接连不断的路灯泛着暖光,他凭着本就不那么深的记忆辨认出方位,目的地快到了。
      江桥:想拉呱
      江桥:我们今年回的谊合,我睡了一路刚醒[小狗伸懒腰.jpg]
      暮迟感觉好久没见他这么分享这类东西了,往上翻翻,除了上次去商场的聊天记录就是问题。
      江桥的手机突然沉寂下来,等到他都到了姥姥家吃过晚饭,并接受了小姨和舅舅的教导以及姥姥的“盘问”,才再次感受到手机在口袋震动。
      小迟:噢刚才眯着了,你和小溯无聊的话,初一来百祥吧,或者我去找你们玩一圈
      小迟: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嘛,走的远点应该没啥吧
      江桥应了,好奇她的具体位置,暮迟直接发过来,为了保持有来有往,也给她发了一个定位。
      小迟:同桌,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我们有次一起回过谊合?我认路,发这个干啥
      江桥没想起来这个,隔着屏幕突然乐,这段对话的氛围轻松愉快,好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某道空气墙从未出现过:我忘了,姐

      只是这个年最终还是没有预料中的顺利。
      暮怀仪是二十九才到家的,带着她一对才刚上初中的龙凤胎。
      她早年颠簸,第一段婚姻不和,留下一个儿子后离婚,径直南下打工创业,好像她对这片故土和故人毫无留恋。后来抓住了时代浪潮,有了一些积蓄,也开始了第二段婚姻,又回到这里带走了大儿子,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暮怀仪对暮迟有愧。
      暮迟心思细,她是知道这点的。或许血脉相连,又或是这个家女性本就不多造就的惺惺相惜,她很爱姑姑,是出自本能的喜爱和尊重。那件事她从不怨暮怀仪,他人的过错何必转嫁给不相干的人。
      只是每次看到姑姑笑意盈盈地喊她“林林”,给她带好多礼物,总是心酸。
      三十早上,暮迟洗漱完毕,下楼就听见厨房里一片祥和的声音。
      “姐姐起来啦!”龙凤胎里的妹妹一溜烟跑来,塞给暮迟一个千纸鹤,“我亲手叠的,给你!”
      “谢谢呀宁宁。”暮迟接过,小心把千纸鹤塞在卫衣口袋里,摸摸她的头,“你妈妈在厨房聊什么呢?”
      宁宁刚要开口,她哥哥安安就说:“说什么好像赵逸凡要回来。”
      “赵逸凡”三个字已经许久没出现在暮迟耳边,尽管时间过去好几年,再听到时她身形一怔,瞳孔放大,手心开始冒汗。
      宁宁发现她有些不对,开口:“姐姐你怎么了?”
      暮怀仪从厨房出来,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她刚才听到安安的话忙跑出来:“林林,没事的,还不一定呢。”
      暮迟稳了呼吸,咧开一个安抚的笑:“没事的姑姑。”
      彭梦娇和大伯母手挽着手出来,说笑间看见暮迟,表情凝住片刻,见暮迟没什么异样后恢复原状。大伯母手中拿着张纸,透过穿堂而过的阳光能看到上面的字,应该是年夜饭的菜单。
      暮怀仪正和暮迟聊着天,不知道从哪突然变出来一条项链,戴到暮迟脖子上。银色项链在阳光照射下闪起金属光芒,暮迟震惊一瞬,连忙推脱不要,最后拗不过,用眼神求助旁边商讨菜单的妈妈和大伯母后老老实实戴着了。
      暮怀川从院子进门来,看到闺女的新饰品:“姐,每年都给林林买首饰,太破费了。”
      “你懂什么?小女孩打扮漂漂亮亮的多好啊,要富养的。宁宁也有,就是她还小我没给戴。”暮怀仪白他一眼。
      旁边的安安一直安静坐在沙发上,不参与话题,拧着手里的三阶魔方。嫂子抱着孩子,小胖娃紧紧盯着安安快出残影的手。
      爷爷奶奶看着孩子们,打心底里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年夜饭是从午饭后开始准备的。暮迟和嫂子本想挤进厨房帮忙,结果被赶出来分到了微不足道的剥葱蒜任务。不大的厨房站了暮怀远暮怀川两位大厨,暮宇打下手,剩下的女眷负责布置餐桌。
      暮迟带着安安宁宁,在彭梦娇指挥下把菜端上桌。日落的光均匀地落在一道道佳肴上,用来点缀的青红椒都显得价值翻倍。一桌佳肴带来的视觉冲击太大,再加上诱人的香味,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咽了咽口水,就连嫂子怀里的小胖娃都“啊啊”的叫。
      新闻联播充当了春晚前年夜饭的背景音,暮宇作为孙辈里最年长也最年轻有为的,带头敬了一圈酒。爷爷夸了他半晌,想多倒一杯白酒的时候被奶奶拦住,他抱怨一句。
      按年龄顺序说吉祥话,暮宇既然开了个头,那在场各位只能轮到暮迟了,她端杯刚要起身,门开了。
      冷气霎时间从敞开的门缝进来,来人站定那一瞬,空气静默。
      赵逸凡很多年没回来,但一家人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毕竟那双对谁都不带一丝情意的眼,与人对视时总充满攻击性,让人难忘。他带了很多礼品,放在茶几后,往上推了下眼镜,很规矩地喊人。
      暮宇打破僵局,面部肌肉抽动一下,语气不咸不淡:“回来了。”
      暮迟的心脏要跳出胸腔,童年某段已经蒙尘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她端杯的手无法控制的颤抖,换成两手握着,大局为重,准备好的吉祥话此刻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词语:“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大伯伯母还有爸妈工作顺利,姑姑,永远年轻永远快乐。”
      “还有木鱼和嫂嫂,祝你俩生活美满。”她顿了顿,看向小娃娃,声音是微颤的,“小家伙快快长大,安安和宁宁也是,记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好。”大伯率先起身和她碰杯。暮迟的杯子低于在座任何一位的杯檐碰了一圈。
      暮怀仪不被人察觉的叹了口气,把身旁的位置空出来,让赵逸凡坐下。
      只是这么一安排,这么大一张圆桌上,暮迟和赵逸凡不偏不倚正对。饭桌上的低气压只持续了几分钟,暮怀川开始活跃气氛,大家又回到一片和谐的局面。爷爷奶奶对赵逸凡的到来一言不发,看起来不悦,哪怕他敬酒也只是点点头。
      暮迟这顿饭太煎熬了,旁边的宁宁拽着她衣角:“姐姐,我吃饱了,我们去玩一会吧?”
      宁宁又拽拽安安衣服:“哥,咱去玩吧。”
      暮迟和暮宇交换眼神,暮宇点头,暮迟的心神终于定下来。
      “我吃饱了,先带安安宁宁上楼玩会。”
      彭梦娇担心地望向她,只收到暮迟一个写满了“我没事”的笑容。
      她牵着宁宁,安安捞起桌上的魔方跟在后面,到了房间松开宁宁才发觉衣服被冷汗浸湿。
      春晚刚开始,她听得到楼下电视机的声音,主持人宣布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以及楼下成年人间的推杯换盏。
      窗外已经有放烟花的了,绚烂的火光透过玻璃窗钻进屋里,姐弟三个在窗前看了一会,随后踢掉拖鞋坐到暮迟床上。
      “林林姐,你会玩魔方吗?”安安从兜里拿出来两个魔方,一个三阶一个二阶,放在三人中间。
      明明是和宁宁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孩子给暮迟的印象总是安静的、不爱说话的,或许因为是哥哥,所以比宁宁稳重不少。
      暮迟摇摇头,宁宁拿起二阶先打乱然后慢慢复原,挺胸抬头给暮迟炫耀。
      暮迟很配合地夸奖她,安安说:“那我教你好了,很简单的。”
      安安手把手地教暮迟,她显得有点笨拙,动作小心翼翼。安安看出她有些窘迫,开口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刚才做的都对,不要怕出错。连起来再来一遍。”
      她学动作记公式都用了好久,十分钟后,暮迟已经独立打乱复原了两遍,兄妹俩非常配合地拍手。
      “姐姐,我教你这个吧。”宁宁举二阶魔方给她看,下一秒安安的声音敲她一棒,“你让姐姐歇会吧,那个更难的,你别炫耀自己会了。”
      暮迟哭笑不得,分别拍拍他们的背。
      “姐姐,你刚才看到小凡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安安歪头拧着魔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
      这句话一出,暮迟不由得愣住,又看看宁宁,小女孩也在看她。
      暮迟正色:“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和你们没关系。”
      “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嘛。”宁宁撇嘴。
      安安朝宁宁递了个眼神,宁宁不说话了。魔方玩够了,宁宁提出折纸星星,说什么星星里只要写上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安安被支去拿来书包,兄妹俩的作业放进了一个包里,宁宁掏呀掏,拿出一大叠漂亮的星星纸,上面有各种图案。
      暮迟叠了几个,她没想好新年愿望,里面都是空白的,反倒兄妹俩写的起劲。
      烟花又在窗外炸开,淡淡的月光被遮住。宁宁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像白天捣蒜的时候的石杵。安安下床走到暮迟的桌前,拿出作业来。
      “姐姐,你能教我点题吗?”
      “怎么大过年还写作业啊,劳逸结合一点嘛。”暮迟看到作业有种无力感,从桌上随便抽根笔,“数学我尽力而为,别的可以教教。”
      十点,兄妹俩困了,楼下的交谈逐渐走向欢快,想来是开始欣赏春晚了。楼下的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暮迟把兄妹俩送回屋,看了看班群的实时春晚锐评,受安安影响,拾起笔也划拉了点题。
      她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暮迟以为安安有东西落下,头也没抬:“有东西忘了嘛?”
      没等来答复,有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了她肩上,另一只手点点她面前的题,声音没什么情绪:“错了。”
      心猛地一沉,记忆匣子被打开,肩上的温度和十一年前重合,她呼吸逐渐急促,“啪嗒”一声笔落在桌上。暮迟僵硬地转头,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此刻似笑非笑地看她,这个动作把她束缚在桌椅之间,暮迟的嘴张了又张,许久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恐惧,无助,从记忆长廊的最深处倏地涌出来。
      “松手。”暮迟喉咙发紧,肩膀小幅度地抖动起来。
      赵逸凡鼻尖耸动,松开手:“好久不见,林林。”
      暮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深呼吸过后开口:“赵逸凡,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记忆回溯到上小学前在老屋待的一个夏天,那年她5岁,赵逸凡9岁,被姑姑送来奶奶家已经两年。
      赵逸凡刚来的时候,谁都不理。暮怀仪和第一任丈夫离婚,想去闯出事业来,他被放在姥姥家。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就像被抛弃了一样,寄人篱下。
      原本幸福的家庭分崩离析,7岁本该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他却感知到自己是多余的,没人要他。
      赵逸凡变得不爱说话,算得上孤僻。暮怀川和彭梦娇来看暮迟时会专门给他带礼物,姑姑也会从南方寄来一些稀奇玩意,他总是淡淡的,看上去不感兴趣。
      爷爷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交谈,总是欲言又止。只有暮迟,一个劲地“逸凡哥哥”“小凡哥哥”地叫,央着他陪她玩。久而久之,他在家里的笑脸变多了,话也变多了,爷爷奶奶终于放下心来。
      这种留守儿童在学校里是会被嘲讽的。
      赵逸凡在学校里独来独往,有时候会被找麻烦。县城的教学水平并不高,学生素质也参差不齐,三四年级的男生嘴里就说着不符合年纪的话,甚至看不适合这个年纪的读物并传看着。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即使被找麻烦回了家也不跟姥姥姥爷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心理有些扭曲,甚至有点偏执。
      那个夏日的午后,他完成作业,照旧陪暮迟玩着无聊的过家家。这个年纪树立的家庭观念并不深刻,赵逸凡演爸爸,暮迟演妈妈,面前的布娃娃当孩子。这么无趣,却是他感到开心的时刻。
      他垂眸看着穿了小裙子的暮迟,脸蛋热得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可爱。暮迟是他唯一的玩伴,他萌生了一种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念头,轻轻亲了她的脸蛋。
      暮迟以为他仍在玩游戏,没理他。直到赵逸凡的手摸上幼儿园老师教过的“不能让别人随意触碰”的部位,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正好回来看暮迟的暮怀川夫妇。
      班上男生的行为对赵逸凡不是没有影响的。那个年纪,赵逸凡朦胧地意识到“喜欢”这种情绪。他觉得自己喜欢妹妹,所以不想让她离开;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所以有些恨父母。
      只是他的喜欢的类别和方式都是错误的。那个每天跟在自己后面天天念叨着“小凡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小凡哥哥了”的小女孩最终和舅舅走了,他也和事业稳定下来的暮怀仪离开,只是很难融入母亲的新家庭。
      此后多年,随着知识积累增长,他明白了,那种充满占有欲的喜欢错的彻底,甚至根本不能算喜欢,是对“喜欢”这种纯粹感情的亵渎。
      他依旧在新环境独来独往,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暮迟,逢年过节从不回来。有一年过节打电话,听到那头暮怀川低声开导暮迟的话语,他自嘲地笑。
      他后悔了,但于事无补。他亲手导致自己失去了一个好妹妹,那是他最难过的那两年,唯一的小太阳。
      两人的思绪都回笼,暮迟无声直视他的眼睛。记忆在脑海重映时 ,她以现在的认知过了一遍事情因果,翻涌的情绪稳定下来。
      赵逸凡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锦盒放在她面前,暮迟没动。
      “长大了。”他喃喃道。
      “对不起。”
      ——对不起。
      这句道歉迟来了十年,他知道可能已经不起作用,也明白自己那年给幼小的她造成了多大伤害。
      “逸凡哥。”暮迟叹气,心里有种酸涩,压得她呼吸不畅,她又像小时候那样唤他,“其实都过去了。”
      “那时候你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大一点的时候我听说你当时在学校里也被找麻烦,环境大概压的你喘不过气来了,你需要有人陪在你身边。”她一只手搭在桌沿上,“看到你那一刻发抖是我身体对那件事的本能反应,我没法控制,我确实也有点害怕你,怕事件重演。”
      她深深看他一眼:“但我相信你不会了。回来了,就好好过个年吧,陪陪姑姑。”
      剩下的话暮迟没有多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垂眸看向那个锦盒。
      赵逸凡打开盒子,里面是镶着钻石的手链,星星月亮相互依偎。
      “林林,这是恭喜你成为高中生的礼物。”赵逸凡开口,声音很轻,“收下吧。”
      她望着手链出神,脑海里又涌上一段记忆。夏天的蝉鸣里,他们躺在摇椅上看天。
      ——哥哥,能给我摘星星月亮吗?
      ——有点难。
      有根刺从心里面拔了出来,留下的伤口开始愈合,不管是她还是赵逸凡。
      赵逸凡离开,又到楼下去融入大人们。
      江桥的视频电话突然打来,暮迟收拾下情绪,接听。
      “看!我和江溯放的烟花!”江桥的声音传来,但是并没有见到他人,接着江溯提醒的声音响起,“慢点啊哥,点火有点恐怖。”
      暮迟猜江溯应该是看了眼屏幕,摄像头还对着江桥点火的身影:“姐,怎么在屋里?没在外面放烟花呀?”
      暮迟摇摇头:“弟弟妹妹困了睡觉了,没人陪我。”
      “真奇怪,我小时候年三十都是兴奋的不得了的。”江溯话落,江桥跑过来,拿过手机对准上空。
      天幕之中,彩色的碎钻倾泻而下,映得他们的脸颊变了又变。她听见电话那头人们的欢呼与欣喜,往自己的窗外也看了一眼。同一片天空下,迸发出不同的火树银花,人群的欢笑中偶尔夹杂着几声孩童吓哭的喊闹,与电话那头重叠。
      她穿上衣服下楼,也给兄妹俩看这边的盛况。大人们此刻聚到院子里准备放烟花,彭梦娇见她下来问:“怎么舍得下来了?都以为你们小孩睡了。”
      “我去透透气。”
      她走到了村里广场,视野开阔,没有人在这里。暮迟举起手机对准天空:“我们这的。”
      江溯和小孩子玩仙女棒去了,电话那头只看得到江桥。暮迟隔着屏幕和他对视,良久,他开口。
      “你不开心。”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
      “只是有点闷。”她弯弯嘴角,朝耳后拢拢被风吹起的头发。
      江桥似乎叹了口气:“你觉得我会信吗?”
      暮迟突然有种被看穿的尴尬,她还没有从刚才的事完全抽离,默然盯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
      “你现在在哪?”江桥向下拉头上的帽子。
      “村里广场。”
      “什么时候回?”
      “过会吧。”暮迟皱眉,“你要干什么?”
      “路上没有车,大概半个多小时,”暮迟听到江桥缠着林淑去开车,“你别着凉了。”
      暮迟愣了愣:“你要来?”
      他没答话,声音揉在风里,夹杂着烟花声有些听不清:“只是觉得,你需要有个人说会话。”
      电话挂断,暮迟揉了揉脸,风吹的有些僵。
      她坐在石阶上看向天空发呆,焰火绽放一轮又一轮不知多久,冷风吹的她脑子清明。她认为江桥应该是说着玩的,直到下一秒她打算离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出现,远处停着一辆SUV,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那一刻,暮迟身体里有一根引线被点燃,也放出小火花来,而面前这个小跑过来的人是点燃引线的火苗。她突然想抱抱他。
      那种熟悉的心跳声再次在胸腔里响起,心深处有一块雾蒙蒙的地方投进了一丝光来。她知道在找明原因前应该遵循她说过两遍的“保持距离”的话,免得误会,所以只是站定,带着笑看他。
      “要抱抱吗?”江桥把手伸出来,“像小时候一样。”
      江桥看着她迟疑的样子,没有收回手,反而有些打趣地说:“如果不想的话,手为什么要半伸不伸的?”
      十年时间,外人面前她多么情绪稳定,也总有压力大崩溃的时候。这个时候,平常总是当“姐姐”的她总是会轻轻抱一抱江桥江溯来汲取能量,似乎已经约定俗成,虽然初三以后就不怎么有了。
      她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也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需求,多数时候是自我开导。
      可现在,面对眼前人的调侃,她轻轻地开口,口随心动:“要。”
      拥抱的瞬间,她好像感到了江桥身体里心跳的频率。羽绒服的空气被挤压出来,他们轻轻拥着对方,没人说话。体温和江桥的鼻息传来,暮迟有种安心的感觉。
      她松开手:“谢谢你呀阿桥。”
      “要说一说吗?”江桥突然变出来一颗糖,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指尖不经意蹭到她嘴唇,“为什么不高兴?不想说也没关系。”
      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她转念一想,事情都过去了,又或许是对他的信任,暮迟含糖慢慢地说,江桥也慢慢地听。
      江桥终于明白了元旦那天她的惊慌失措。心里一阵刺痛,安静地垂眸看她。
      她的家人曾经以“喜欢”的名义给她造成了伤害,虽然时日已久,但她也很难理解并接受在她心目里分量重的“家人”的喜欢。
      他忍住再拥抱她的冲动,和她聊起很多白天的趣事。眼前的人终于笑了,是发自内心的、轻快的笑,笑容背后不再藏着什么。江桥看到她的笑,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暮迟没有再问他怎么大老远来了百祥,盯了会他,留下一句话。
      “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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