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陛下他造反啦

　　文氏兄弟因在文华殿停留许久，回到家中已经天黑。

　　脱下官袍官帽，换上常服，二人均觉浑身轻松。不多时，姚希孟也来到文府，三人一道吃晚饭。

　　桌上摆了四个碟子，分别是蒸兰溪火腿片，酱汁肉，香油拌茼蒿和醋豆角。这都是从家乡苏州带来的厨子做出的菜，很对几人胃口。

　　文震孟吃了几片火腿，兴致忽起，让家仆烫酒上来，几人一边小酌一边吃菜。

　　三人喝的是文府自己酿的黄酒，初入喉时口感温和，酒入腹中，便逐渐发起劲来。

　　文震亨见文震孟一人便饮下将近半壶，口头上劝他少喝些，却也知道兄长为何酒兴正浓。

　　“陛下心系社稷，顾念百姓，思虑周全。实在是我等为臣的幸事，当饮，当饮！”姚孟希自己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

　　三人经文华殿后，皆有此感。

　　首先便是赈灾粮银，皇帝选择从自己内帑出钱购粮，而非加派其余地方赋税。

　　其次是免去陕西全境三年田赋。

　　最后是对于杀官抢粮，落草为寇的匪寇，以招抚为主，榆林卫陈兵威慑。

　　再如派遣医官，从京城带药品，前往受灾处为灾民医治，避免灾后疫情，以及派遣善水利的官员，前往陕西，寻找可以用于引水灌溉的方法，兴修水利设施，这两件事情虽由臣子提出，却也能看出皇帝心中早有成算。

　　最后，提出寻找善事农桑之人，增加粮食产出。

　　“兄长，孟长，你们可知今日陛下提到的宋应星？”

　　姚希孟，字孟长，他略一思索道，“我会试那年，宋应星是我同场的考生，不过并未得中。”

　　文震孟亦道，“我会试中举那年，也是同场考生，似乎是江西奉新人氏。”他记性好，是天启二年的状元。姚希孟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那年文震孟也下了考场，未能的中。因此算是与宋应星同试两场，多些印象。

　　此人连续进京参加会试，均未得中，应当至今仍是举人身份。

　　举人身份，放在各州府，均能得一声尊称举人老爷。可是放在京城，那便微不足道了。

　　即便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举人，皇帝竟然知晓其姓名，知其善天象、农事、机关，要召其进京，说明很早便开始留意寻觅这样的人才。

　　“当初我见陛下不上早朝，却前往弹子房，还以为……”文震亨晃晃头，带着笑意道。

　　文震孟又饮下一杯酒，左腿隐隐作疼，那是天启时受廷杖八十棍，皮开肉绽，最终留下的病根。他曾经侍奉的那位君主，置军国大事不理，而于玩乐上颇花费精力，骑马射猎，掏鸟捉鱼，尤喜木工。下令廷杖的旨意，竟然也是魏忠贤传出的。

　　姚希孟是神宗年间最后一届的进士，算起来当得四朝老臣——万历、泰昌、天启，到今上。

　　与晚期发生梃击案举棋不定的万历皇帝，即位一月便因红丸而驾崩的泰昌皇帝，和在位期间佞臣当道祸乱朝政的天启帝相比，这位年仅十六的新帝实在是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从扳倒魏忠贤开始，已经让人有了皇帝能重振朝纲的希望。如今几度接触，更发觉皇帝厉精为治，爱恤民命。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他们都已经不再少壮，能在有生之年，得遇一位圣明君主，实在是做臣子的幸事。

　　一时间，三人均是酒意上涌，借酒抒胸臆，涤荡激人心。

　　如果朱元元能知晓，她一定惭愧，自己只是做了一名上位者该做的事情，却让他们如此感慨，究竟真的是她做得好，还是因为之前的历任皇帝实在是太不负责，以至于做臣子的，对于皇帝的容忍度如此之高，对于皇帝的要求，如此之低。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宅邸内，也有人独自饮着淡酒。

　　衣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手上杯内的酒液略显浑浊，杯底留着一二残渣。

　　这不是什么好酒，而吴孔嘉目的也不在于品酒。

　　他只想今晚能安然入眠。

　　可是他注定要失望。

　　酒并不烈，对于酒量不好的吴孔嘉，只让他微醉，却还清醒着。

　　“你，你为何过来！”恍惚间，他看到那个穿着被血侵染成暗褐色囚服的老人，十指成爪向前直直伸出，一步步朝他走来，每走一步，身上便漱漱掉落血肉，囚衣下逐渐只余白骨，而面容依旧清晰。

　　白骨上人头狰狞可怖，他张开口，呃呃做声，“还我全家命来……偿命——偿命……”

　　吴孔嘉双手发抖，酒杯掉落，“这是你罪有应得！”

　　酒杯落地成了碎片，清脆声响似乎击退白骨，一切幻象随之轰然消散。

　　吴孔嘉用力按压不断抽疼的额角，片刻后喃喃道，“我为父报仇……你罪有应得……”

　　他滑落坐在地上，幼年时父亲慈爱的模样，和那白骨老人吴养春交替在脑海中出现，自幼时起至去岁黄山大狱之案的所有记忆纷至沓来。

　　幼年失祜，母亲带着六岁的吴孔嘉相依为命。固然有宗族资助衣食，在宗学上课的吴孔嘉总免不了被其他孩子欺负嘲笑，只因为他没有父亲。

　　从戏弄嘲讽，到屡次挨打受骂，天真的吴孔嘉带着一身破烂衣衫回到那小小的偏僻的院落，向母亲哭诉其他孩子的可恶。然而母亲也只能将他搂入怀中，与他抱头痛哭，替他擦拭脸上脏污，缝补撕破的衣衫，劝他忍着。

　　因为没人能替他出头，这样的恶行，只能算是孩子间的玩闹，算不得数。

　　还是母亲辗转求到了族中大伯父面前，他们母子二人才得到更多照看。而同样，那些欺辱的行径，随着年岁增长，也逐渐变得更加隐晦且阴暗。

　　在吴孔嘉成长过程中，大伯父吴养春慷慨解囊，额外出资助他读书，数次赶考，在外求学时还能赡养母亲，几乎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他从六七岁最需要父亲的年纪，直至成人，对大伯父的孺慕之情、感激之情只增不减。尽管，越是得到大伯父的帮助照顾，其他同龄人、同辈人越是对他看不顺眼。

　　那又怎样？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些闲言碎语落入耳中，将他世界轰然击碎。

　　据说大伯父吴养春之所以善待他们母子，是因为吴孔嘉父亲，死于其手。

　　这道晴天霹雳，击碎的不仅是吴养春在吴孔嘉心中已经代替父亲的形象。他接受了仇人的资助，受了仇人抚养，所学知识、所考功名全部是仇人银钱供出来的。

　　刚刚成年的吴孔嘉不知如何思考，如何面对，在寄居黄山祥符寺读书时，看着床帐上自己写满的“死”字，想象自已在吴养春面前痛骂他，让他悲惨死去，这才能暂时地平复心情，带着复仇成功的酣畅入睡。

　　自此他再得到吴养春送来为他读书和参加会试的银钱时，不再感激，而是幻想着报复的同时，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好处——这是仇人欠他的。

　　是以当他遇见潜逃的吴家家仆吴荣时，也只是冷淡地看他几眼，并没有将口信传回家乡。

　　而吴荣又是什么人？是一个在抚养其长大的主人——吴养春的亲弟——吴养泽死后，私吞主人家产，霸占妾氏，被吴养春告发入狱后贿赂官差，私逃隐匿的狠人须臾间就洞悉——这青年虽承人恩，然不念人情。从此跟随左右，以吴孔嘉为依傍，躲避官府追捕。

　　及至万历二十五年被焚毁的皇极、建极、中极三大殿重修，有传要采取黄山木材供殿工使用，吴养春派遣产业主事上京走动，疏通关系，极力避免采用黄山木材。在拜见新晋探花吴孔嘉时，见到了叛仆吴荣。

　　吴荣知晓自己此番再难逃脱，于是故意编造谎言，言之凿凿告诉吴孔嘉，其父是被吴养春用砚台砸死。

　　吴孔嘉没有想着去求证此事真伪，他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先入为主，从初听传言，到怀疑，再到笃信，如今终于出现认证。

　　他只选择了自己想要认定的事实，不管那究竟是不是真相。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自己至今后悔的决定，也许将是后悔终生的决定——亲自投靠魏忠贤。

　　那时他刚入翰林院不过一年，奉命参与修编《三朝要典》，他不愿与魏党同流合污，只能避其锋芒，对修撰敷衍了事。可为了报复家产巨大的吴氏掌家人吴养春，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向魏忠贤下跪，自称义子，向其陈述自己与吴养春的杀父之仇。

　　身为吴氏族人中的一员，他对大伯父吴养春和二伯父吴养泽因祖产析产时的纠纷再清楚不过，也知晓曾经有监察御史吴家隐报官税为由，拟将其黄山山场地的一半没收入官，但上奏皇帝的题本一直留中未发。时隔十年，此事终成烧毁整个吴氏宗族的一点火星。

　　霸占林地、违背圣旨、私设书院以及贩卖私盐，都是魏忠贤为吴养春罗织的罪名。

　　吴孔嘉当时听到魏忠贤说，“我得财，你报亲生父亲的仇，我这义子有孝心啊。”

　　他不敢细想其他，只让报仇雪恨四个字填充占据内心。

　　直到吴养春死了，与他一道入狱的，包括其子另外四人也死了，死于诏狱酷刑。直到吴养春妻子、女儿自杀身亡。

　　直到仇人身死恨消，他内心乍然空虚得发慌。

　　他打探到吴养春受梳刑后毙命。梳刑，即用滚烫热水浇到犯人身上，再用铁钉排成的长梳，在已经烫得半熟皮肉上来回刷洗，能将人骨外的大片皮肉搅得稀碎，一遍遍梳过，一次次掉落。

　　自那过后，吴孔嘉大病一场，更是深居简出，与魏党再无交集。魏忠贤不在乎这种小角色，魏党得到数十万两银钱，心满意足之余也懒得搭理他。

　　只有入眠后梦魇不断，占据原本仇恨的位置，与他继续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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