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熬过几个春秋，历经四个严冬的考验，我终于成功的带出第一批孩子。他们蹲在我刚来时的操场上，脸上依然还带着孩童对未来的向往，拍下人生中第一张毕业照。我仿佛看到远铭小学的操场因他们的成长而变得更开阔。
　　刘哩走过来，带着她独有的干练，熟练的帮孩子们按下相机的快门，我站在孩子们边上，心中徒然升起一抹欣慰。
　　“小七老师，等我带的班毕业了，你也来我这个位置帮我们拍照，我保准你拍的比我的还好！”刘哩将洗好的毕业照递给我，难得在照片上看到我的笑容。
　　“为了带好这几个破孩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做自媒体了。”
　　我回了她一句，顺手将我那张照片递给她。她讶异的看着我，问我给她这张上面没有她的照片有什么意义。
　　“你要的黑胶水鞋，我送给你了！这是我带的第一批孩子，我想把属于我的这张照片送给你！”
　　刘哩忸怩的接下了，嘴里不忘念念有词：“一张毕业照而已，整这么肉麻干嘛？”
　　她总算停下她忙碌的身影，坐下来和我闲聊。
　　“你欠我那三万，都两三年过去了，怎么我不说，你还当成是你的了？”
　　“我工资少，还有其他事儿！”
　　知道她又要督促我考编制的事了，大致内容就这么几句话：入编后工作稳定，工资待遇好，还容易找一个不错的对象。我为了从她的唠叨中汲取更多温暖，连忙附和她。
　　“编制呢？说好的一次过，你查成绩了没有？”
　　她比我还焦虑。我打开手机，将自己早就下载好的成绩单递给她看。
　　“不愧是北大毕业生！”她轻拥了拥我，替我高兴。
　　我让她把自己的手机打开，看看短信通知，她拿着银行卡上多出的钱问我。
　　“确定是你还的，这么点工资，没有过度摧残自己？”
　　“我一直当钱是我的，才会这么久才还你！”我笑着向她伸出手，回了她一个拥抱，“这几年，谢谢你的陪伴！”
　　她笑着将手机收起来，围着我转了两圈，用鄙夷的神情打量我：“齐荟芸，北大毕业的，来我们学校支教？”
　　“对啊！”我附和她。
　　“想考编制？”
　　“对对！”
　　“还得给她免掉入编招考？”
　　“额，后面不是你帮我处理的吗？”我问她。
　　“我当时直接把你到远铭小学来的教学成绩扔给他们看，他们一看完，直接就夸起来了，‘这种人，愿意留在我们这儿考入编，是我们的荣幸啊！’。”
　　她说得越来越夸张，以致我不得不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得亏我考上了！”
　　刘哩留在远铭小学的心，因为我成功考入编制老师产生了动摇，她将自己从前上进的思想又挪了出来，整天跟我抱怨。
　　“小七老师，你都考入编制了，我怎么还在这里？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压根不想留在这山坳坳里，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我得重新给主任写一遍申请！”
　　“你跟何老师不是在谈恋爱？”
　　我将自己心中的疑虑毫不犹疑的说了出来。
　　刘哩只羞涩的笑了笑，不肯承认，一点痕迹都不留就溜过去了。
　　“我昨天见到何老师，他单独请我出去吃饭，你说答不答应？”
　　我故意逗刘哩，她果然神色突变，用烦躁的声音问我：“你答应了？”
　　“我在问你的意见呢？”
　　“你自己的事问我有什么用？”
　　她依然用含糊其辞的态度敷衍我，最后我只好坦白告诉她，我以为他俩正在恋爱，拒绝了。
　　她没有再多留片刻，只在离开时又回头跟我说：“你没有答应就好！”
　　黑胶水鞋还是没有留住刘哩，她在秋季又申请了一次去县城教育局的机会，原本她是拿着我入编制顶替她的，结果被校长亲自驳回来了，我们的何老师在会上差不多要点名道姓的开骂了。
　　“我们有些老师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学校新申调的老师一个也没到，就只顾自己的前途要往城里跑。来这里的时候就该知道了，我们这是学校，需要有奉献精神的人，而不是一有新机会，就想跑路的人！”
　　他把眼睛看向刘哩，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
　　刘哩会一开完就哭了。
　　“不负责不负责，就我一个人，差不多把校长秘书和主任助理的责都担了，全校的杂活散活都是我干的，我不过就是申请一个上调的机会，至于这么膈应我么？”
　　我将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一边往脸上胡乱涂抹，一边往地上扔。
　　“没事儿，这次没机会，下次人到齐了，再申请，这儿不是还有我么，你一下子走这么快，连我都有点不适应。”
　　我安慰她，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发笑。
　　“齐荟芸，你又不是我，你管我那么多屁事干嘛？”
　　我才知道，刘哩申请调职不全是因为自己真的想逃离远铭小学这座大山，而是在跟何老师怄气。
　　“刚接班的学生还没长眼力劲，黑胶水鞋也送给你了，我得帮自己提水去了！”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发泄的空间全部让给了她。
　　“那个，何老师他，约你出去是公事还是私事？”
　　没想到刘哩已经从憋屈中自我解脱出来，红着脸问我和何老师的事。
　　“你？”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用质疑的眼神看着她，担忧她对何老师中了蛊。
　　“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她拉住我的手，再次跟我确认。
　　“公事！”说完我就溜了。
　　“齐荟芸……”她跟在我后面大喊一声，追了一段路，而后笑着去校长办公室领上调遣返书。
　　我拿着新的入职通知，成为远铭小学一名名副其实的老师。
　　何老师跟刘哩恋爱，成为我生命中一片不大不小的阴云，我听到学校里不时传出他俩的绯闻，他们将大家眼里的样子全部照单全收，这算是刘哩生命中收到的第一颗糖，她把自己上调的愿景放了下来，全部押在自己的恋爱上。
　　何老师单独约我出去，不是公事，我跟刘哩撒了谎，我因此分不清，何老师转到刘哩身上的情感，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一种转嫁刺激行为。
　　我还没空为刘哩担心太多，就在学校门口又见到胡杉的身影。他以一副成功者的姿态，半靠在学校大门外，我刚从学校门口经过，他就横在路中间。
　　“这么长时间不见，又有了新变化？”
　　“新变化？”我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自顾走自己的路。
　　“让开！”
　　我只低喝了一声，他将自己又靠回大门口，仿佛我就是他的似的，我无法理解他的自负。
　　“你确信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问我，我将自己桶里的水连着桶一起扔到他身上去，他被我猝不及防的出击感到不可思议，神情突然充满绝望。正在我做好他会像从前一样对我的准备时，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含满泪水。
　　“小七，你确信不给我一次机会？”
　　“我爸因为帮我还债的错过最佳治疗期，去世了。你说我要不要原谅你？”
　　他听我说完，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水，伸手掏了掏自己的内衣袋，缩了缩，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从里面取出一张卡来，头发丝上的水滴滴在上面，他仔细将水珠拭掉，想伸出手来，略一思索，又将那只拿着卡的手缩了回去。
　　我从他迷糊的动作里仿佛看到他内心深处想要对我说的活。
　　“想弥补，不必了！估计你卡上的钱，还不够你自己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如此高看自己，既侮辱了我，又将自己再次拉回绝境，何必呢？”我说。
　　“那个，小七，你爸这件事，是我不对。”他只简短的道了个歉，便转身离去。走出去几米远，又停了下来，他将自己手中的卡举在空中摇了摇，示意我找他追寻补偿。“我也许还会再回来，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他背对着我又说了一句，将卡举在那里等着我去取。
　　我没过去，甚至连回应都没有再给他，只眼见着他伸手抹了抹自己头发上残余的水渍，而后慢步走向他的那辆又被磨损掉几张皮的小摩托。
　　他又回来，我希望他从此再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将自己关回宿舍，细数我从遇见他开始他在我这儿累计欠下的各类物资赞助和人民币，详细到我帮他买的每一条内裤、他出轨后每次要的零花钱，以及我们分手后他死缠烂打和我一起见朋友约饭局所花去的每一元钱。我用表格整整列了长长一页，用去我两个半小时，又核对了两遍后，才发到他的邮箱里。
　　我想这张欠条胡杉无论再怎样能折腾，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从债主向负债者的极度精神碾压中终于寻得某种快感，将胡杉再次到来给我带来的阴霾一一扫净，而后拿出孩子们的作业本，沉浸在我对他们的全部美好期盼中。
　　“小七老师？”
　　有人敲门，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我起身开门，看到外面站着一名孩子。
　　“你是？三（一）班还是三（二）班的？”
　　“三（一）班的。小七老师，你不是说好帮我们课外辅导？大家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哦！”我伸手拍了拍脑袋，打开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课程表，终于发现自己欠了孩子们什么。
　　我还未走进教室，孩子们已经朝我看了过来。我看着他们或淳朴或憨厚的样子，心中渐渐蔓延出别样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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