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之百年家史

　　公元1945年，仲半农21岁，郭幼兰24岁。
　　分家之后，仲家大房的日子过得并不自在，去年年底公中剩的粮食由三房平分，可大房有四个大人一个孩子，其中伟亭和半农还是重劳力，幼兰这个小主妇虽能干，在青黄不接的月份，也只能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屋漏偏逢连夜雨，春分之后，贵如油的春雨下了一场接一场，直接导致铜矿上的一个矿坑塌了方。当晚，伟亭没回家，要说矿上临时加工，矿工当天不回家也是有的，可到了转天的中午，也没见伟亭回来，半农慌了神，午饭都没吃就往铜矿上跑。
　　到了铜矿才知道出了事，半农拉着同村的矿工慌忙地问着，才知道伟亭埋在了下面。半农听着就要往里冲，被几个矿工紧紧抱住，有人在半农耳边低声说道，“日本人在救呢，你消停点”。
　　半农有些诧异，将信将疑地转头看向说话人，那人欲言又止，只是一直示意让他离开，半农有些迟疑，但看着端着枪向这边走的日本监工，只能后退，他也张望着想找郭家人，可并没看见。半农下了矿山，他不想回家，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蹲了下去，紧盯着下山的路。
　　一直等到傍晚，山上终于有了动静，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伴随着人语，等来人靠近一看，都是矿工。半农连忙起身迎上，一个矿工喊着“小子，快接上你爹”，就把身上搀的人往半农身上推。
　　半农接过人定睛一看，还真是伟亭，大概是缺氧太久，人还迷糊着。半农连忙向带伟亭下来的矿工道谢，看他们还搀着其他人，就没过多寒暄，让出路来，跟在他们的后面回了家。
　　回到家的伟亭昏迷了一天一夜才清醒，喝着幼兰熬的热粥，慢慢恢复了体力，半农好奇为什么日本人会施救，因为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塌方，日本人压根不会费工夫去救。
　　伟亭咽着粥，看向幼兰，缓缓地说道，“得亏你爹了”，幼兰一愣，伟亭接着说道，“这日本人珍惜自个儿，糟践咱们，我在地下就听轰隆轰隆的，沙子石头往下掉，心里想着就是命得交代在这儿了，可后来啊，又听见有人在上面搬东西，心想有希望，就憋住了一口气”。
　　“可这又跟我老丈人有啥关系？”半农不解地问道，伟亭瞥了半农一眼，继续说道，“我是在迷迷糊糊被人背下山的时候听人说的，这一塌方，你爹跟几个同村的趁机打晕了一个日本头头，藏了起来，跟其他日本人说，那个日本头头也在地下了，这他们才让挖的，可日本人哪能亲自动手，还不是指派咱们中国人挖，你爹找机会把晕了的日本头头扔进了坑里”。
　　“那然后呢，我爹没事吧？”幼兰追问道。
　　“没事儿，我们坑下几个拼了最后一口去，把那个日本人砸死了，呵呵，等挖出来的，就我们几个浑身是伤、迷迷糊糊的中国人，还有一个血肉模糊、断了气儿的日本人”，伟亭说道。
　　听完，几人一阵唏嘘，又有些后怕，但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得死上一群人。
　　半个月后，伟亭重新上矿，可上次塌方砸伤的肩膀，使不上劲，还时常隐隐作痛。
　　一晃半年，矿工们上山，却不见日本人，大家面面相觑，久等不见人来，交头接耳间开始欢呼，日本人跑了！这事早有征兆！前些天矿上的日本人听着无线电，乌拉乌拉地相互说这些什么，接着全都跪下来痛苦流涕。
　　郭石开心里不安稳，生活像是如常，却总有感觉暗波汹涌，可让他惊奇的事儿不止是矿上日本人的突然消失，还有，孟老地主的孙子回来了。
　　那是八月初一，大伙儿在田间地头劳作时，远远看到一个生脸的年轻人往村里走，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自打满洲国成立，人口管制严格，流动性极小，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外乡人”。几个好奇的小伙儿远远地跟在年轻人身后，见他走走停停、左张右望地就到了孟家老宅。
　　孟家原先的长工感念孟家的恩情，虽然老财主去世多年，却一直帮忙守着老宅，一家几口还窝住门房。只见年轻人上前扣了门，老长工开了门，浑浊的眼睛盯着来人，脑袋偏向一边，努力要从脑海抓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年轻人微笑着不说话，只等老长工恍然大悟，指着年轻人，颤抖地说出，“小少爷，您回家啦”，说话间就要下跪。
　　年轻人一把搀着了老长工，说道，“老张，是我，叫我少平！”
　　老张忙引着孟少平往里走，没半天的工夫，这个消息传到了沙河村的每个角落，大家无不对这合浦珠还的场景啧啧称奇。但还有一群人对孟少平的归来感觉忐忑不安。
　　一群老爷们聚在郭家，郭石开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低头沉思，几年前老孟地主去世，杀出来一个夺家产的程咬金，靠着孟家的地吃饭的几户人家和帮工们合伙，上门唱了一出空城计，唬得那个程咬金弃城而逃，而出主意的就是郭石开。
　　郭石开是无意间听老长工说，那孟家侄子天天翻箱倒柜，猜测他根本还没找到地契，这才咬牙一搏的，居然就成功了。
　　“啥也别说了，老孟家是好人，咱们去认个错吧”，郭石开说道，大家没有反驳，一起到了孟家，郭石开向孟少平说明了来意，孟少平仔细地听了郭石开和其他乡亲们的话，不住地微笑点头，等大伙儿说完，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根红绳，上面挂着一只铜色的精巧钥匙。
　　在大家的疑惑中，孟少平让老长工把粮仓打开，里面已无粮食，孟少平跳上粮仓，掀起底板，露出一个钥匙孔，孟少平用手里的钥匙，咔吧一声，打开了锁，他伸手一掏，出来的是一打地契，黄脆的纸张上还印着大清的印鉴。
　　“我小时候常听我爷爷说，地契是孟家的根，只要粮仓不空，谁都不能打土地的主意”，孟少平举着地契，一边出粮仓一边说，“我爸把钥匙给了我，告诉地契的位置”，看着村民们局促的表情，孟少平让老长工端盆火过来，接着说道，“可土地并不是我们老孟家的根，是中国的根，是人民的根，以前没有人质疑我们孟家为什么有耕地，可今天，我要把这耕地还给中国，还给大家伙儿”，说着把一打地契扔进了火盆，火苗一下窜得老高。
　　火光映在村民们的脸上，有惊喜的表情，也有诧异和不理解的表情，孟少平则是轻松和欣慰，满是希望。
　　孟少平没有在沙河村呆多久，第三天就不见了人影，可第五天，一队军人打扮的人进了沙河村，就落脚在孟家老宅，没多久就拉住一条横幅，村民们围上前，可认字的人并不多，刘作辅给郭石开念道，“滨城县民主政府沙河村驻点”。
　　郭石开不明白什么意思，可他知道“民主”是一个好词，此时他更主要的事儿是筹备女儿小青的婚事，如今日本人跑了，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年底成婚我觉得还是晚，大冬天的”，郭石开跟刘作辅说道。
　　“这如今不用出荷粮食了，年底咱们没事儿，热热闹闹呆几天多好！”刘作辅反驳道，“再说，孩子们也想年底办”，郭石开轻哼一声，只能由着他。
　　过了几天，大女儿小枝捎信儿来说，他们那边好些日本人弃地回国，让郭石开赶紧过去看看。郭石开本来就对以“欺骗”的手段占用老孟家耕地的事儿有愧疚，再加上听驻扎在孟宅的军人们称这是孟政委家，心里有些后怕，生意人难免都爱求个退路，二话没说就往温岭赶。
　　就在这几天，民主政府沙河村驻点挂出了征兵启示。刘作辅的三儿子是读书人，见孟宅里的人温和，时常近前交流，还拿了好多宣传册子回家看，越看就对里面描述的“共产主义”越向往，所以跟小青商量，一起报名参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起打下一个和平民主的新时代！
　　可这事小青跟储良念叨过，储良无意间告诉了母亲郭刘氏，郭刘氏完全不听小青的劝说和解释，只有五个字，坚决不同意。而刘家三小子和小青的来往本来就是背着人的，小青失约，自己没法上门找，只能先报上名，小青在家气呼呼地期待郭石开回家，或许还有希望，可就几天的时间，又产生了一场阴差阳错。
　　沙河村驻点接到上级指示，要换地征兵，而新征的兵要统一出发去山海关。刘家三小子报名是瞒了家里的，刘作辅在三儿子离开当天才知道，坐在泥地里呼天抢地，同天回来的郭石开眼看着三小子的离开和小青的满心失望，两人的婚事就这样搁浅了。
　　就在那年，日本人跑了，共产主义进了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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