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作者: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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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一)


      过了腊八,昭京城里年味渐重,大街小巷里开始卖桃符、回头鹿马和天行帖子等过年需要的物件。城郊的小贩也挑着竹担入京,在街头巷尾里吆喝叫卖佛撒花、马牙菜、兰芽等时鲜。

      明正大街上两排灯笼又换了新,至夜,盏盏亮起,明如白昼。小孩子们早早就戴起了闹蛾,在夜晚穿梭来往的人流里奔走嬉戏。脑袋上乌金纸做成的草虫随着孩子的蹦跳摇摇晃晃,似是真成了一只伏在草丛里的轻晃触须、伺机而出的虫儿。

      夜里的鞭炮一夜比一夜响,烟花一夜比一夜绚,终于,在一场风雪严寒里,昭京岁除至。

      因昨夜下了场大雪,今早昭京城里格外严寒。楼落时在九九消寒图上又添了一笔,便起身推门,入眼的是庭院里白雪青松,地上雪被奴仆扫到两旁。寒意逼人,楼落时轻轻打了个冷颤。

      “大人,昨夜下了场大雪,今天严寒,您可要多添件衣。”宁儿走进屋往暖炉里加了些木炭。

      “好。”楼落时答应着,又问:“下午去城郊的马车可备好了?”

      “嗯,我昨儿一早便同车夫说好了。”宁儿回。

      过了中午,天上厚云连成一片曛黄,北风呼吼,似是又有一场大风雪将至。楼落时身上拢的沉香色鹤氅被吹得掀起,露出一角大红宫锦袄裙。

      宁儿替楼落时将白绒卧兔儿戴好了,将梨花木盒递给她,只道:“大人,天又要下大雪了,您早些回。”

      楼落时点点头,便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鞭子,一声轻驾,马车便向西楼侧城门走去。

      出了城门,视野豁然开阔,连片荒原在官道两旁蔓延,枯草起伏,其间还残着昨夜的白。偶有山野人家现,袅袅炊烟升。

      楼落时打开车厢的窗,见外头天压得更黄,在更远的尽头,黄天与荒原相接,苍茫茫。

      “大人,我要赶快些!这大风雪就快来了,我们得早些回去!”车夫扯着嗓子喊,风呼啸着将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好。”楼落时听住了只言片语,应声。

      马儿撒开蹄子跑,车厢颠簸,楼落时稳稳抓住窗沿。不一会儿,车在一条分岔小路停下,小路蜿蜒,在小山丘上弯盘,最终没入杂草荒木林中。

      车夫替楼落时拎住那黄花梨木盒,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齐沿着小路走,弯弯绕绕,路过几处坟,有几人站在坟前,想来也是祭祀的。

      楼落时停在一处坟堆前,从木盒里拿出祭品,小心放在坟前。此处安葬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是病死在岁除这日,新旧更替,他却没能熬得过去。

      父亲沉默寡言,楼落时记得,自己曾兴高采烈地将扑得的蝴蝶给他看,父亲却只是笑憨憨着看她,不作言语。很多时候都是如此,父亲用憨笑来表示自己的爱意,甚至在生命微息的最后一刻,他也是歪着脸,用力咧着嘴,对哭成泪人儿的楼落时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楼落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父亲去世后,在随后而来的上元节,上元佳节,娘亲第一次带着自己去看昭京城的灯市,在那个明如白昼的夜晚,娘亲却找不到她了。之后,她得了机会出城,也再找不到娘亲了。

      天气骤冷的缘故,楼落时觉得鼻里钻进了一股冷,酸意侵袭,让她想流泪。楼落时将目光从墓碑上刻着的字挪开,旁边是荒凉草丛,藏着几座孤坟,由于无人来祭拜,坟头已被草侵盖。

      不对!楼落时心中倏然一紧,她转过头,故意提高了声音,对车夫说道:“刘叔,我还落了些东西在马车上,您同我一起走一趟。”

      刘叔面上稍有疑惑,但很快便连连点头道好。她二人往回走,刘叔虽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但心中却慌神,脚步一乱,被地上凸起的小土包给绊了一脚。楼落时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带着些笑,道:“刘叔,也不是落了什么重要物件儿,不过东西有点多,我怕一人拿不过来。”

      “好好好,我慢些走。”刘叔声音里带些颤抖,可他若无其事继续说,“我人老了,路都走不稳了。”

      “哪里的话。”楼落时笑语。

      两人有说有笑沿着小路回到了马车。楼落时回头望一眼,见那几人未跟来,压低声音急迫对刘叔说:“刘叔,快走,不走官道,走右边小路。”

      马车在小路上飞驰,那几人后知后觉,追出来时却只远远见着小路上的马车。

      “他奶奶的。”为首的那人狠狠骂了句,随后吹了声响哨,几匹马从不远处跑来。这人翻身上马,点了几人,道:“你们几个同我一起去追,剩下的人往官道上走,在大道口守着。阿源你回去喊更多弟兄来,只要那娘们没归城,总能将她搜出来!”

      吩咐完,这几人便策马散开。轻骑飞奔,未几,便追上了马车,可等上前一看,哪里有人!
      “奶奶的。”带头的黑袍壮汉又骂了句脏话,怒吼道,“找,给我找!”

      “大哥,莫急!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的,那小娘们藏不了多久!”身边弟兄道。

      壮汉调了个头,两腿狠狠一夹马肚,往回奔,对后头弟兄说:“你们几个,给我找仔细了。”

      原来行至半途中,楼落时叫住了刘叔,那几人早早便候在那处,必不是寻常山匪,而是早有打算冲她而来。

      “刘叔,今日事是我连累了你。那几人是冲我来的,你我二人分开,你或许能避开这灾祸。”

      刘叔如何肯答应,二人僵持数句,楼落时也不同刘叔继续掰扯,匆匆道:“那几人必会追上来,待拐过前面那个弯,刘叔,你我二人便下车。”

      刘叔拼命赶着车,过了个弯,两人便从车上下来。楼落时褪去大氅,换上了刘叔平日放在马车上备不时之需的青灰棉袄,飞快对刘叔说:“刘叔,你往左处跑,切记要离官道越远越好。若你能回昭京城,去找锦衣卫找林白里林指挥使!一定不能去昭京府衙报案!”

      刘叔慌乱点头,可又不忍落下楼落时一人跑,正要说话,楼落时却不容他辩驳,继续快语道:“这也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刘叔,落时能不能归京可就靠你了。”

      刘叔见楼落时“委此重任”,又连连点头。“多谢,有劳了。”楼落时跑入了右边那处乱丛,他二人就此分别。

      风呼啸而过,小径两旁杂树被吹得哗啦作响,伸出的枝干是锐利鬼爪,要将楼落时拽入地狱。越往里走,路已被杂草淹没。楼落时狠狠咬牙,脑海里飞快回忆来时见到的景象,人家,她记得附近是星松散落着几户人家的。

      天由黄渐沉,大风雪就要来了。

      昭京城里,檀远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接过历英递过来的大氅,长腿一迈,正要出门。却听得时杰在后头相劝,道:“今日岁除,王爷还是歇在府里好。”

      檀远铭回头,歪着脑袋瞧了时杰一眼,那张脸是块木头雕的,毫无生机与表情。他拖着懒音道:“我不去西华街。”

      时杰抱拳行了一礼,道:“是属下多嘴了,王爷能悬崖勒马,自是极好的。”

      一旁的历英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这块木头,暗想,今日这木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檀远铭嗤笑一声,嘴角连着桃花眼一起上扬,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冲站在那处的两位副将道:“是改邪归正了。小美人下指令了,不让我再去喝花酒了呢。”

      “呃……”历英有些无语,时杰两道浓眉无意间也往上挑了几下。

      檀远铭将手兜在大氅里,哼着小曲儿往外走了。待他走远了,历英压低声音悄悄问时杰:“这王爷是什么个意思呢?”

      时杰瞥了他一眼,不答话。

      历英贼兮兮说:“你觉得,那楼大人能瞧上王爷吗?我倒觉得不能,王爷这轻佻模样,换我是楼大人,我也不会喜欢。”

      历英摇摇头,正见门口有卖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过,卖的是许多可爱小巧的小泥人。历英想要叫住那货郎,可一摸腰兜,又消了念头。

      只是闷闷坐在门槛上,掰着手指头,嘀咕着算了算自己的月俸与花销,脸上愁云惨淡,忽地又起了一个念头,笑着转头问时杰:“时杰!若我替王爷将这姻缘线拉成了,你说,王爷会不会每月给我多些赏钱!”

      时杰望着他不答话,历英骂他句木头,又细细替他家王爷想起了追美人的百般策略。这小子脑中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正说想得起劲和愈发离谱时,时杰出声打断了他,冷道;“你小子别瞎掺和,若是坏了王爷的谋算,小心王爷还倒扣你的月钱。”

      “瞎掺和?我怎么是瞎掺和呢!”历英气得跳起脚来。

      时杰扔了几两银子在他怀里,道:“再嚷嚷,那卖货郎可不知道要拐到哪个巷子里去了。”

      历英嘴吧张得老大,马上又笑开了花,道:“你这木头还有开窍的时候。”说完,也不同他理论了,乐颠颠跑了出去。

      檀远铭在明正大街上瞎逛一阵子,甚是无趣,便往旁边小巷子里钻,看那小孩子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瞧了一阵子,他又往别处晃荡,却是晃到了楼落时府门。

      “楼府。”檀远铭微微一笑,伸手将大氅系好了,端端正正走上前,请看门的府丁去传报一声,说檀王爷来访。

      那府丁却说,楼大人不在府中,今日下午去城郊了。

      “那要几时回?”檀远铭问。

      “不清楚,要去问一声宁儿姑娘。”说完他便要转身去里头问宁儿姑娘,却正好见宁儿从里头出来。

      “往年这时候大人都该回了,今日我还特地同大人说,要起大风雪了,让大人早些回。”宁儿对檀远铭说,又要将檀远铭往屋里请,“不如王爷先在府上坐坐,大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檀远铭谢绝了,问:“宁儿姑娘可晓得楼大人具体在城郊何处?”

      “王爷可是要去寻大人?”

      檀远铭笑言:“今日下午正好闲来无事,顺便也可去城郊跑马散散心。”

      “那王爷沿着官道走,兴许可碰得上。”

      “谢过宁儿姑娘了。”

      檀远铭又回了府,历英正在院子里玩小泥人,见檀远铭回来,站起身迎,可檀远铭却没理他。他撇嘴继续低头玩泥人儿,再抬头时,却见府外檀远铭正翻身上马。

      “王爷,您带踏云去哪儿?”历英高声问。

      “城郊!”檀远铭扔下两个字,便策马离去。

      “都要下大雪了,那丫头还跑去城郊作甚么?”檀远铭心中暗想。

      出了城郊,跑上官道,踏云更是肆意。已经下了些薄雪,朔风将雪粒往一人一马脸上送,踏云鼻上沾了雪,打了个响鼻。檀远铭松了松手中缰绳,伸手摸了摸踏云鬃毛。

      跑至岔路口,檀远铭见那处候着几个黑布棉袄的人,他们都骑着马,腰上佩着刀,左顾右瞧,像在找什么人,个个脸上皆是神色凝重。

      檀远铭是顿时警觉,悄悄按住了挂在踏云一侧被大氅遮着的刀柄,他轻斥一声,猛拽缰绳,踏云从那几人身旁掀蹄而过。同那几人擦身而过时,檀远铭与其中一人目光对上,那人目光狠戾,觉非寻常人。

      檀远铭想起了宁儿方才说的话,难道,这几人?!楼落时!檀远铭心中被狠狠揪了一下,身下踏云跑得更快了。

      迎面跑来两人,其中一人声音大,说道:“那小娘们儿躲不到什么地方去。”

      在他二人经过时,檀远铭身畔直柄刀冷然出鞘,一刀抹了那人脖子。

      “你你你,”那人的同伙被在一旁被溅得一脸血,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望着檀远铭,愕然不知所措,那把带着温热血的利刃又贴上了脖子,檀远铭阴沉问:“楼落时在哪?”

      “不知道,不知道。”他慌乱摆手,见檀远铭脸色更黑沉,又颤声道,“她,我们也在找她。她应该是往旁边小路荒林里跑了。”

      那人说话间,按在地上的手悄然握住了一把土,他打算继续稳住檀远铭,道:“那马车被弃在了弯道处,应该——”

      他的眼睛惊恐瞪大,“应该——”他张口却没了声音,血水从喉间不断涌出,他瘫坐在地上瞧着那杀神往远处奔去,最终歪倒在地。

      雪粒粘在楼落时睫毛上,她弯腰躲过旁边杂乱树枝,翻过这个坡,不远处应该能见到人家。楼落时浑身忍不住打冷颤,寒意侵骨,一双手已木得没有知觉。

      忽然,楼落时听得前头传来声响,她脚下猛地顿住,透过那密林枝干,瞧见了正在搜寻的两人,她悄然往后撤,却突然听到后头人吆喝:“寻着了!”

      脚下走得更快,也顾不得擦刮着脸的枝条,枝条抽上脸,冷疼冷疼。突然,她一脚踩空,身子往下坠,滚坠时,她强压住惶恐,没有发出一丝惊喊。

      这是一处地洞,不深,却也能纳住一人。楼落时踮脚伸手将被自己垂带下来的荒草重新覆好了。穴口被杂草盖住,只隐隐露出小小一方天,楼落时缩成团,屏了息,听见上头有人走动声,和刀砍乱枝声。

      “明明刚刚瞧见了,这娘们儿又跑哪去了?”

      “你瞧差了吧,我都没见着。”另一人笑他。

      “啧——”那人道,“这死娘们儿,鬼心眼怎么这么多!”

      “不然怎么成辅政大臣,不然怎么让上头的大人动了杀机!”

      说话声音渐渐远去,楼落时借着透过来的一丝昏暗的光,瞧了眼周围,再等了一会儿,打算借着旁边垂下来的一根藤条爬上去,却又听得旁边响起了踩踏声,她重新缩回去了,将头垂下。

      上头传来一阵拨动声音,大把光漏下来,楼落时心中一紧,攥紧了手中金钗。

      头顶却没了声响,四周静得她能听到自己沉缓的呼吸。过了片刻,她缓缓将头抬起,四目相对,是檀远铭一张俊朗的脸,桃花眼没了往日风流,有的只是阴沉与担忧。

      楼落时眼眶发了红,只抬头静静望着那人。檀远铭半跪在地上,向她伸手,嗓子沙哑,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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