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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铭的时间
20
周五放学后,依然是每周一次的例行对抗赛。
还有三周,秋季联赛就要开始了,篮球队的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教练刘征特意加重了压力,这意味着篮球队队员们要完成比平日更多的训练量。
除了与篮球相关的常规训练,他们还需要完成一系列体能锻炼和力量训练。
每天早晨6点钟,篮球队的队员们就在操场上集合了。他们需要在40分钟内完成5公里的慢跑训练。
训练结束后,还需要完成20分钟的体能训练,这种训练包括跳绳、原地开合跳、折返跑等等一系列会让人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的项目,为的是提高他们的心肺能力。
对于高二的老队员来说,这不算难事,但对于才入队不到两个月的新队员而言,种种训练过后,他们往往会双腿发软,连走到食堂吃早饭的力气都没有。
几个老队员给他们加油打气,有时也顺路帮他们买早饭,因此这段时间内,球队成员之间的感情好了很多。就算是卢迪这种怪脾气,也难得地露出过几次笑容。
但这种充当老好人的事情,雷铭却从没做过。对他来说,能打好球才是最重要的。无论训练多累,都应该接受而不是抱怨,才是一个职业球员的素养。
因此,在刘教练的训练之外,他也开始给自己加码。
晨跑时,他会在脚腕手腕上穿戴额外的负重,每次传球和投篮的练习也会比标准要求线完成更多。中投、抛投和在不同位置的跑投,他也没有落下。但这些都是在没有对手干扰的情况下完成的,他不会因为投篮中了就沾沾自喜。
“虽然马上就要打比赛了,可学习也不能落下,毕竟它才能决定你以后考上什么样的大学。”母亲这么对他说。
“就这一次比赛,打完了我就退队。”雷铭说。
这更像是父母对他的一次妥协。他们很少真的让他去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过,他做的任何事情最后都离不开学业,他们总会问:这对学习有帮助吗?就算他交了新朋友,他们也会问:那人学习成绩怎么样?
久而久之,雷铭就习惯了不对他们提太多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而只是告诉他们,那些他们想要知道的信息。
而这一次,无论是篮球,还是和杨子夏经历的一切,都是他最后一次能够奢侈享受的自由。
当这一切结束,他会告诉自己,他必须回去了,回到那个名叫“雷铭”的优秀生的躯壳,重新成为一只提线木偶。
周六上午从培训机构出来后,雷铭去附近的餐厅点了顿简餐。在用餐的间隙,给母亲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下午有事,晚上才会回家。
没过多久,母亲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雷铭叹了口气。他接通电话后,把手机放在离耳朵有一段距离的位置。
母亲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抵达他这里时已经弱了许多。“你下午要去哪儿?和谁一起?为什么要去一个下午?你不是说作业还没写完吗?”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雷铭不知道该先回哪一个。也许我应该早上就跟她说清楚的,他暗忖。
“我去朋友那里……跟他们排练节目。”
“节目?什么节目?”
“学校文艺汇演的。”
“你们班主任不是说你不用参加了吗?你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现在那么多事还不够你忙的吗?”
“但是我答应别人了。”
“谁啊?你们班的?”
“不是,别的班的。我一个朋友。”
“别的班的?你什么时候还认识别的班的人了?几班的啊?”
“那不重要。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下午不会回家了。”
“你别挂我电话啊。我问你,你下午到底要去哪儿?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学校附近一个琴行。”
“琴行?你去琴行干什么?你到底演的是什么节目?”
雷铭深吸了口气。“唱歌。”
电话那头的母亲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时似乎在压抑着火气。“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你再去沾那些东西了吗?”
雷铭将叉子戳进了沙拉中的圣女果,红色的汁液从孔隙间溢出。
“我只是……在帮别人的忙而已。他们缺一个会唱歌的。”
“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我警告你,你现在就回来,别再在外面闲逛,好好回来呆家里写作业。”
“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反悔。就这样,我晚上再回去。”
“你听不懂我的话——”
雷铭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了。
他盯着白瓷盘中的沙拉,原本整齐叠放第罗马生菜叶和烟熏鸡胸肉块已经被他用叉子搅得一片凌乱,像是下定决心点了沙拉但反悔不想吃的顾客挑挑拣拣后的残渣。
他喝了口冰柠檬水,冲淡嘴里的苦味。
墙壁上的挂钟走过1:59的边界,雷铭看了一眼店外。如果说母亲此时就出现在外面,头顶冒火地要把他抓回家里去,他也毫不奇怪。就算过了17年,他的家庭仍是如此。小时候的他还会反抗,但慢慢地他就明白这种反抗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于是他索性就什么都不做,选择消极应对。这是家庭给他安排好的人生,他的父母就像建筑师,从他还是婴儿时,就开始规划今后扩建盖高的蓝图。一步都不能走错,一点变量都不能产生。
但实际上,异常早就产生了。
从雷铭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时起,他就意识到这种规划背后的荒谬。他像是一只脚踩进了虚空,发现那里没有方向,也没有确定好的意义存在。实际上,他连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都不确定了。
一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在外面无所事事地消磨过两小时后,雷铭提前几分钟跟着导航找到了蚂蚁琴行。
琴行里传来电吉他和鼓声交错的演奏,旋律和节奏已经契合得有模有样。雷铭推门而入,里面的演奏声停了下来,坐在门口玩手机的琴行老板抬头看他,问道:“来买琴?还是咨询?”
“我找我朋友。”雷铭说。
他望向里头。架子鼓后坐着个穿长袖T恤套短袖T恤的女生,她外边坐着怀抱电吉他的梁放。
梁放认出了雷铭,冲他挥手,雷铭朝他走去。
“我还以为是子夏呢,那小子又迟到了。”梁放站起身来,雷铭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但没想到梁放伸出了拳头。雷铭有样学样,跟他碰了碰拳面。
“介绍一下,这是斐扬,我们的鼓手。斐姐,这是雷铭,我们的新主唱。”梁放帮对方介绍彼此。
“你好。”身材娇小的斐扬从一堆嗵鼓间站起身,费劲地伸出手来,跟雷铭握了握。她的掌心汗津津的。
“杨子夏还没来?”雷铭说。
“没有,他平常都会晚个几分钟,习惯就好,”梁放抱着吉他,眼镜片里闪过一道紫光,“那天跟你一起去医院看子夏,还不知道你原来唱歌不错啊。”
“嗯,以前跟声乐老师练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就没再练了,”雷铭看了看店门口,“要不我给杨子夏打个电话?”
“也行。”梁放说。
雷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向店门外走去。手机的开机动画还没播完,他远远地便看见杨子夏从十字路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在身后的琴盒随步伐而上下晃动着。
杨子夏望见站在琴行门口的雷铭,朝他挥动起手臂,因喘息而扭曲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容。他跑到雷铭面前,才刹住脚步,双手扶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还用手背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他开口时,声音带着哑意:“你来了啊。”
雷铭说:“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嗓子都跑哑了。”
雷铭帮他把门推开,杨子夏走进琴行,跟老板打了个招呼。
老板说:“今天又带了个新朋友过来啊。”
“三缺一,人这下就齐了,”杨子夏咧嘴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您今后也一定生意兴隆,顾客多多。”
“哼,说吧,你小子是不是又要借我什么东西了?”
“您料事如神,”杨子夏比出一个大拇指,“其实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上回见您这有套电子管麦克风……”
老板摆手。“那宝贝我可不借你,你手一抖,不小心摔了,好几万可就打水漂了。把你买了你也赔不起。甭提了啊。”
“不是,我把那话筒插杆上怎么会摔呢,”杨子夏不死心,“那话筒杆多稳啊,您放心,决不会摔的。”
“你们玩玩就算了,别用那么贵的设备,要借麦克风嘛……”老板从抽屉里掏出来一个,捣鼓了一下开关,“用这个就行。”
杨子夏接过,嗅了嗅话筒的金属网罩,皱起鼻子。“这里头一股霉味啊,您多久没打理了?”
“哼,你们啊,先把歌练好了再谈别的,路都不会走呢,就想要飞了,”老板展开报纸,把自己的脸埋在后面,“后头有饮水机啊,你们自己接水,我就不招呼你们了。”
杨子夏趁老板在看报,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把话筒塞进雷铭怀里,往后面走去。雷铭跟在他身后,盯着他后脖颈上亮晶晶的汗水。
“迟到的人,这回该请我们喝饮料了吧?”梁放跟杨子夏碰了下拳头。
“那好说,听斐姐的,这回喝喜茶还是一点点?”杨子夏放下琴盒,把贝斯从里面取出来。
“让雷铭选吧,”斐扬冲雷铭昂了昂下巴,“我们都轮过一圈了。”
雷铭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杨子夏。
“谢了,”杨子夏接过,三两口就喝完了,“你想喝什么?我请客。”
雷铭摇摇头。“不用了。”
梁放一拍大腿。“你别替他省钱,这小子回回迟到,好不容易逮着他一次请客,大好机会可别浪费啊。”
雷铭搔搔脸颊,他实在对饮料没什么研究。不过……他看了一眼斐扬,女生应该比较喜欢喝奶茶吧?
“那就一点点好了。”雷铭说。
“OK。”杨子夏打开手机的外卖app,找到附近的一点点门店。
他把手机交给坐在他旁边的梁放,说:“你们点吧。”
“柠檬养乐多,没得说。”梁放不到一分钟就选好他的本命好物,把手机传给斐扬。
“这个四季奶青我喝过了,味道很好……哇,这个加了珍珠的百香奶青也很好喝……啊啊,这是新款吧!看起来分量好足!评价也都不错……选五分糖还是三分糖……三分的话,热量应该是相当于几颗糖来着……嗯先三分吧……”
梁放和杨子夏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做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雷铭没怎么挑,选了最便宜的茶饮。把手机还给杨子夏的时候,他不小心按到了锁屏键,手机的屏保一闪而过,是流浪狗莱卡的黑白照。他假装没注意到它。
“半小时后送到,咱们先练着。”杨子夏把手机收进口袋。
他解开缠绕在麦克风上的线材,连到音箱的插孔上。他们之前没有用过这个小号音箱,杨子夏对着话筒喂了一声,从音箱里传出一阵低沉的回音,在狭小的空间中荡开,好像这里站着一百个杨子夏在对彼此说“喂”。
“靠,”杨子夏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声音这么大。”
他把音箱的音量旋钮调小,用手掌拍了拍话筒头,这回从音箱里传出的闷声还算正常。
他把话筒递给雷铭,说:“试试。”
雷铭对着话筒颇为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说:“Test Test.”
音量正常。雷铭对乐队其他几个人比出OK的手势,用话筒说:“那咱们开始吧。”
梁放弹响了吉他的前奏,立刻将环境带入舒适悠闲的气氛中。乐队的其他人都心有默契地加入进来。他们已经排练了许多次,对曲子的熟悉程度早就今非昔比。只是雷铭一开始不确定应该在哪个小节开始唱,因此错过了第一句歌词,但随后他就反应过来,加入其中。
红辣椒的这首歌很难唱,里面近乎Rap的歌词没有给旋律留下太多发挥的空间,而前几句的速度也很快,容易跑调。但雷铭之前已经练习过多次,所以没有出现太大的失误。
他的演唱有不同于原唱的风格。如果要比较一番的话,也许更接近Radiohead的主唱Thom Yorke,整个人始终处于一种超脱而漠然的气场中。
在琴行里现场演唱,和用音乐app的录音室版本跟唱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前者更强调原始的真实感,而细小的错误也会被无限放大,直接经过音箱的外放表现出来,因此容错率更低。
雷铭听见音箱里传出的歌声,感到那好像是属于别人的。他看着手机中的歌词,轻微地跟随节奏摇晃着身体。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让音乐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就像溪流流过河床上的鹅卵石。吟唱成为下意识的反应,对耳朵接收到的声音的反馈。他的某些情绪似乎也蕴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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