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姜炀自顾自斟了杯茶，也懒得问某人喝不喝。
　　而某人专注地将眼神驻足在他身上，一刻不歇。

　　姜炀啜了口茶，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实在是不知如何打开这个话茬。
　　旧人新逢总归是好的，不过，计划之外的相逢固然惊喜，可若是有意而为之，总叫人不由得去猜想其意图。

　　凡事总不归寻常，寻常才非凡事了。一些久别重逢在年轻人看来惊喜万分，在内心老态龙钟的自己看来却意味不明。

　　良久，见他不开口，姜炀只好颇为别扭地将头转过来，抿着唇边旧茶的干涩，干巴巴问了一句：“这些年，可还好？”
　　边上落座的青年倒是磊落地过分：“茕茕孑立，总是念着殿下，这不就来寻殿下了。”
　　又补充道：“殿下是除了母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说的好听，又不是我赶你走的。”姜炀冷冰冰地，“不告而别，倒是好做派。”

　　青年身形高大，不算过分的壮实，符合他们魔龙一族的体态，而面目俊美，眉若寒剑目若星子，鬓边下巴棱角分明，眼神中却透露出些热切。
　　“当时我初化人形，灵智尚稚，着实是手拙嘴笨，怕修为低微连累了殿下，这不，等实力提升一些后就来寻殿下，希望还不算晚。”
　　这一等就是五年。
　　“……”

　　这个理由尚值得推敲，姜炀却只听进去一半，便没有心力再去思考其他，脑中有些不由自主的空白。
　　修长的五指扶着椅子的扶手，死死扣在弯处。

　　“擅闯人族帝都，你也不怕惹上麻烦。”姜炀使力瞟了他一眼，已是晚夜，恐怕是毒要发作。
　　天丰木女本想回道“有殿下赠与的灵器，怎会有麻烦”，却看出他面色不对，本就白如剑上寒霜的脸更加苍茫，几乎毫无血色，表情也凝重了不少，似乎是在强撑着与自己对话。
　　他麻利地起身，忽略了姜炀的话，走向上座已经依着紫星冷檀木长案阖上双目的姜炀。
　　咬破舌尖，他如今委实高了些，环住姜炀冷若冰窖的身子，修狭的两指抬起其弧度凌厉的下颌，定定地看了那紧紧阖上的狭长绝美的眸子一眼，倾下身，堵住了那单薄薄类如秋寒的唇。

　　蛟血乃是极品灵药，有解毒提神清心之效，能解千百种毒，炼万种灵药，对姜炀此奇毒有则相当的缓解，虽然不可根除，却也能安慰夜里毒发的痛楚。
　　至于喂药的动作，七年前如此，七年后，天丰木女仍未尝生涩，撬开不温不热的唇舌，将舌尖探入，一股冷凝着浑厚精气的蛟血渡过姜炀口中，瞬间流散脑中血脉。

　　“……唔。”

　　缓了一会，姜炀觉得颅内终于不再撕心裂肺地剧痛，才抬起眼，残余的痛楚使那鸦羽一般的长睫不住颤抖，他几乎是目眩神迷的。
　　不知何时，天丰木女将他扶到了床榻之上，自己则老老实实地侍候等在一旁，蛟血奇效，每每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发挥作用。
　　他待要开口，却被天丰木女制止。
　　天丰木女探了根手指堵住他的唇，眼中讳莫如深的感情让姜炀更加混沌，
　　“殿下还是先休息一下，这些年经历了些事情，尚可作为与殿下闲暇时的谈资。”
　　意思是不要问太多，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

　　待这小魔物退下，姜炀实在不想浪费力气起身，阖目仰起脸，抬起一只胳膊搁在眼上，他外袍已除，中衣窄袖，挡住了屋内最后的微光。
　　神智在黑暗中清明。
　　谁说只能一叶障目，一臂也可。
　　有些事情，他本不想去深思，却不得不深思。
　　忍着脑中轻微了不知多少倍的痛，姜炀才拾掇起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细细展开来。

　　天丰木女以法术遮掩了自己的身形，实则一直跟随着自己，加上那块圆玉的自然掩盖，他的魔族气息与能力在旁人眼中便是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法术。
　　本来姜炀失了修为，面对着两个王阶的杂碎，也是麻烦，只是施法凝境结界的二人没想到姜炀身边跟了人，居然弄巧成拙，作茧自缚。
　　若非最后姜炀开口，这二人大概就要命丧当场。
　　而天丰木女的实力并未完全发挥——他甚至不紧不慢，就让那二人无法动弹，经脉尽断，七窍流血。
　　是实力的绝对压制，才能以气势威压达到如此效果，姜炀推测他如今应该是至少媲美人类皇阶的实力，甚至达到皇阶大成。

　　魔龙族……
　　若是皇阶大成，那在魔族便是接近顶尖的实力了。
　　魔族与人族不同，人族顶尖修士如仙阶的清虚仙尊、杏林仙尊以及极北雪山长明宫的藏峻大师，再有姜炀这等半隐藏身份的仙阶，好歹还是存在几位，但人族修士众多，大成者少而又少，资质平平多如牛毛。
　　而魔族则相反，魔族生性残暴，弱肉强食的族群经常互相残杀，只有真正强大的魔物才能存活，所以魔族的族群稀少，但各个都是堪比人族王阶皇阶实力，喽啰杂碎很难活命。
　　又因为本身魔族血脉限制，导致他们想要修为臻化境，难如登天。
　　完全不同的机制，导致这许多年来，魔族人族一直分庭抗礼，无法吞并彼此。

　　魔龙族是魔族的首席族类，说是龙而实为蛟，如今的魔尊正是魔龙族的天丰南，而天丰木女——顾名而思，也正是天丰家族的人，甚至血统更加纯粹——他正是魔君之子。
　　魔族皇子平日定然不会闲的没事，跑来人族寻人，而是由于，这位天丰木女与姜炀乃是一模样的身世。
　　——私生子。

　　相识在年少，不算惺惺相惜，不过是两个少年在妖魔两族并肩而行的一段过往。
　　姜炀的记性是十分好的，十六七岁时候的自己铁了心入世游历，人妖魔三族闯荡，不仅修炼至几乎巅峰，倒也有几分机遇。
　　就比如，他与魔族的巅峰强者——那位暗面魔尊殊死一战，虽两败俱伤，而自己凭借本身得天独道的灵属性而得以保命，魔尊却因伤的过重，神化形消，归入寂灭。

　　那场大战他损及根本，重伤心魄，跌落深渊，即使是天生神奇，也用了足足三个月才痊愈。
　　魔族的最强者，就此陨灭，一场旷世的争斗，浓缩为这三言两语。

　　谁也不会想到魔族的暗面魔尊居然隐居在妖族的地域，谁也不会想到一代大能栽在一个少年郎手里。
　　后来姜炀再去暗面魔尊所隐藏的那片深山中，已是魔去谷空了，据说魔尊的尸首被魔物抢食而空，一丝血迹都没有落下，毕竟魔尊的血肉对于魔物的修炼也是大有裨益的。
　　可惜当时他没撑到魔尊身死，否则那魔晶也落到了他手里。
　　姜炀原本将魔尊的气息锁了一丝在圆玉中，即应怜放在他身上掩盖血脉灵迹的灵器，以便于锁定魔尊身处何处，而在魔尊身死之后，那缕气息便自行消散了。
　　姜炀也就凭此确定了其死讯。

　　而大战的波及范围过大，浩瀚的妖力与灵力碰撞激荡，终于是引来了魔族的大能们，千里迢迢赶来妖族一探究竟。
　　姜炀也遇到了天丰木女。

　　那几日赶来妖族的大人物中，魔族魔龙族居然派来了天丰魔君的正宫，也就是魔族的魔后——白离。
　　白离，隶属于魔族九尾魔狐一族，乃是九尾魔狐一族的族长，与魔龙族联姻，大大奠定了本族的超然地位。

　　魔族的情况与人族不可同一而语，自然魔物与人类的灵智也大有不同，平心而论，姜炀觉得那位天丰魔君纯粹有病。
　　三族皆知，魔龙族实为蛟龙，而非真龙，而那位天丰南自觉不凡，总要与传说的真龙一较高下，处处都要相比模仿，仿佛他真的是神龙。
　　最为滑稽的一处便是，他认为龙生九子，而自己也一定要拥有九个儿子，所以在几百年间与爱妻白离诞下九子，自比于真龙。

　　而天丰木女，自然就是多余的了。
　　天丰木女的娘亲只是一个卑微的魔族侍女，模样生的也普通，只是阴差阳错的一次宫宴，她入错了房，魔君抱错了人。
　　于是不应存在的第十个孩子……天丰木女缘此来到了世上。

　　魔族甚少有疼惜子女者，甚至养子为食，魔君并不在意这多出来的第十子，甚至嫌恶的很，因为这让他自觉失了面子。
　　魔君天丰南与魔后白离联姻数百年，感情甚为恩爱，传闻暴虐无常的魔君唯独对魔后白离百依百顺，是个妥妥的妻控，所以即使魔后性情张扬跋扈，惹下事端，他也装若无睹。
　　白离贵为一族之长，又是一魔之下，众魔之上的魔后，自是十分高傲骄矜，眼中揉不得这一星半点的沙子。

　　血脉灵迹是昭昭于魔族眼下的，天丰木女的侍女娘亲没有应怜那样大的能耐和背景，也没有足以掩盖儿子血脉灵迹的灵器，她是个卑微弱小的魔，灵智不甚高，所以天性使然——她会拼命地保护自己的腹中子。
　　她未读过什么书，自己闺名木女，所以孩子便跟父姓同母名，取名为天丰木女。
　　一个卑劣的修为低下的魔，趁着胎儿尚未发育完全，血脉灵迹并不明显的时候，带着腹中子逃出了魔都落明城，逃出了魔族的疆域，不远万里来到妖族最为广大无边、林深沟壑的妖谷。

　　此时，即使魔君夫妻察觉，她也可在妖谷中藏身。
　　蛟龙需怀胎十年，她便等了十年，诞下腹中孩儿。
　　更过十年也似他。
　　她是这样想的。
　　她本是处子，一生唯一与身的便是那位魔君，孤寂的这几十年，偶尔她也会怀念起那她唯一而短暂的魔龙夫君，即便她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

　　而这次，借着探寻魔尊下落的理由，白离率领了数百魔将，也“顺路”清理一下家族余孽。
　　魔君默认了。

　　暗面魔尊归寂的消息传开的时候，吸引了铺天盖地而来寻找机遇的妖魔，毕竟一代魔尊身陨，在他的住处搜索，必定不会一无所获，甚至可以得到最为宝贵也是最令妖魔红眼的物事——魔尊的本体结晶。
　　那是一颗凝聚了魔尊全部实力的精华灵体，即使低劣的妖魔得到并且吸收，都会再次造就一位尊者。

　　结果本来应该很简单，即使天丰木女作为蛟龙一族的嫡系血脉，出生时便法力强悍，却也无法媲美九尾魔狐族的族长与那数百魔将，喽啰一样的母魔更是渣滓一般，能供人随意碾死。
　　顺着血脉灵迹寻找，她们母子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那低劣母魔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短暂的延缓了自己母子的死期罢了。

　　理论是这样，事实却总不能按凡例推断。
　　最终的结果，母亲拼命掩护儿子逃走，自己惨死在九尾狐手下。“
　　而逃出去的小蛟龙无端丧母，想到自己连生母的尸身都无法保全，感到万分悲痛而愤怒，在临近人妖两族边界的地方，遇到过路的一队行伍，失了智的魔物化出真身撕碎了那些人类。
　　天丰木女也没想到，这个残忍而无心的举动，救了他自己的命。

　　那些人并没有死光，一个女人偷偷跳下了马车，哭的梨花带雨地溜走了，他也没有心力去确认这点，继续向妖谷深处暗处逃去。

　　顺着血脉灵迹寻找是需要时间的，但是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得到魔尊留下的魔晶，所以白离只能派小部分魔将前去追猎，而自己留在深谷中。
　　不过一月在妖谷间，魔尊留下的结晶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具巨大的真魔尸体，残破又魁梧地盘踞在一座山脚下。
　　理所应当的，连尸身血肉都被各地大魔分食抢夺。
　　魔后也无暇寻找那个该死的小杂种了，不仅仅是尊者的结晶没有找到。一个月后，因为人族境内的南疆巫族的圣女在送往帝都和亲的途中被人劫走，查寻到的法力痕迹属于魔族皇家魔龙族。
　　再一个月后，人族姜家宣布对魔族出兵。

　　这场两族交战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不过一年而已，当魔后再次有余力寻找那杂血余孽的时候，忽然发现，那条血脉灵迹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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