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月亮做主

　　月底，夏至，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手机隔几个小时便收到一则来自气象台的高温提醒，406男团暂停一切外出活动，除了上课绝不外出。

　　新店装修事宜暂时搁浅，方垚将全部精力转投到期末复习上，每日捧着书死磕。

　　这天晚上临睡前周裴突然站到他的床边，伸出握成拳的手送到他眼前。

　　方垚摇头晃脑背得入迷，睁眼猛地看见一只拳头，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退。可他忘了自己坐在床上，狭小的空间无处可躲，毫无保留的后背只能结结实实地撞向坚硬冰冷的墙面，伴随着一声闷响，肩胛骨传来剧痛。

　　方垚咬牙闷哼出声，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

　　周裴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跨上台阶半跪在床上问：“头撞到了吗？”

　　“没有。”方垚忍着疼，拽过被子将自己裹紧，“你刚刚是要找我做什么吗？”

　　“嗯。”周裴不放心，又问道，“真的没事吗？”

　　方垚象征性晃了晃脑袋：“没事，不用担心。”

　　“好。”周裴勉强相信，鉴于刚刚的情况，他不再故弄玄虚，直接朝方垚摊开手。

　　周裴的掌心赫然躺着一只男士手表，黑色鳄鱼皮表带衬得白色雕纹表盘更加精致。

　　方垚茫然道：“这是……”

　　“礼物。”周裴半跪在床边，捧着这只精心挑选的手表，表情虔诚又严肃，他用仅够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对方垚说，“方垚，生日快乐。”

　　所以……这是生日礼物？

　　方垚心头狠狠一颤，浑身像过电般酥酥麻麻。被子下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他悄悄掐了把大腿根，努力克制道：“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周裴说：“我猜的，你的微信号上有串数字。”

　　“万一不是呢？”

　　“不是也没关系。”周裴垂眸拉起他的手，五指虚拢着手腕，认真地将手表给他戴上。黑色表带刚好挡住那道蜿蜒的疤，指针按照设定好的轨迹一圈圈转着，周裴侧身靠近几分，唇齿轻启，说话间吐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方垚烫红的耳廓：“送礼物是想让你以后不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手腕的疤，还是不堪的曾经？

　　大脑轰地一声炸开，像是绽放的烟花经久不息地闪烁，巨大的惊喜如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了方垚，他浑身僵硬，心跳在此刻达到顶峰。

　　他以为，他以为周裴早就忘了。

　　他日日提心吊胆怕被发现，即使四十多度的天气也还是捂着长袖，甚至编出各种蠢话撒谎。是的，他太笨了，连其他遮掩的办法都想不到，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地将伤疤藏在袖子里。可是这一切，周裴都替他想到了。

　　在所有人都遗忘的时候，周裴来祝他生日快乐。

　　心尖被一团烈火裹住，烧得他整个胸腔都是暖的，方垚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稚气未脱的少年音里夹杂着浓浓的哭腔：“周裴，谢……”

　　“嘘。”周裴用食指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印着方垚青涩的面孔。

　　“生日快乐，晚安。”

　　方垚吸吸鼻子，嗫嚅道：“……晚安。”

　　重新躺回被窝，方垚攥着手腕放在胸口，静静感受着心跳和秒针同频的震动。偏头，考试资料散落在枕边，闭上眼，脑海中是那张清冷瘦削的面孔。

　　凡事讲究礼尚往来，既然周裴送他一个礼物，那么他也要有所表示。

　　送周裴的话……选什么好呢？

　　周末老师在群里提醒烧制已完成，有空的同学可以来取自己的作品，方垚小心翼翼捧着自己人生第一次亲手制作的陶瓷杯，盘算着要不要包装一下再送给周裴。

　　昂贵的礼物他买不起，也做不出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思来想去决定将凝聚自己心血的作品送给周裴。

　　只是要找个什么理由呢？

　　临近放假，老师大概也着急，在课程群里连发了三条消息催同学们领走自己的作品，方垚捧着原本作为练手的陶瓷杯，看着上面的瑕疵和幼稚的图案，感觉有些烫手。

　　要不，找贺子秦借点钱买个好点的电子产品送给周裴吧……这个杯子他实在拿不出手。

　　正想着，宿舍门从外面拉开，周裴提着两份饭，视线和满脸错愕打算惊慌而逃的方垚撞上。

　　黑眸低垂，周裴看到了他手中贴着“方垚”标签的陶瓷杯。

　　眉头轻挑，周裴问：“结课了？”
　　“啊，嗯，对，结课了。”方垚藏无可藏，捧着那个耗时许久才完成的作品，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废话，“那个……你，你吃饭了吗？”

　　米饭热气蒸腾，熏得手指都出了层细汗，周裴晃晃手腕，拎到他眼前，“没有，刚从食堂回来，给你带了份。”

　　问的什么屁话！

　　方垚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谢，谢谢。”

　　周裴低低地“嗯”了声，黑眸依旧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陶瓷杯，似乎很感兴趣：“准备送人？”

　　方垚猛地被人戳破心思，神经瞬间紧绷，不自觉挺直脊背，提高音量掩饰心虚：“啊？那个——我本来——”

　　他尾音拖得很长，眼神又摇摆不定，皱巴在一起的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求你别问了”几个大字。

　　周裴玩心大起，有意逗弄他：“是给我的回礼吗？”

　　他到底有没有在我身上装监控？方垚欲哭无泪，指甲都陷进掌心的软肉里了，良久，放弃挣扎，如同泄气的皮球，扁扁嘴小声道，“我不知道能送你什么，很多东西我都买不起，太便宜的你应该也不需要，想了几天决定送给你我自己做的杯子，但是我没想到做的这么垃圾。”顿了顿，他咬着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周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周裴怔愣好几秒，看 着眼前眉眼低垂，模样乖顺的少年，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接过杯子，细细打量着，摩挲着杯沿的缺口，沉着嗓音认真道：“我很喜欢，真的。”

　　把手的设计添加了巧思，从传统的圆弧造型改成了尾端上翘的猫尾状，杯身也雕刻着几只乖巧的猫脸图案。

　　这个礼物也许并不完美，更谈不上实用性，但它融合了方垚几月的心血，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一笔一画都是他的美好希望，那么于周裴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方垚红着脸，手指互掐，难为情道：“做的时候不知道选什么图案，就雕了最顺手的，你要是觉得太幼稚了我重新做一个给你。”

　　周裴说：“不幼稚，很可爱。”像它的作者一样。

　　躺在上铺围观全过程的贺子秦忍不住探出脑袋，笑着调侃道：“不是——你俩在干嘛？谈恋爱啊？”

　　他什么时候在的？！

　　方垚从头到脚红成了煮熟的虾，连忙狡辩：“没有没有，我，我就是，我就是感谢周裴给我工作的机会而已，对，感谢他的帮助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和他也没有其他关系，你别想太多。”

　　贺子秦原本只是开句玩笑话，没想到方垚反应这么大，倒是显得那句话像是有迹可循似的。

　　“？”贺子秦半信半疑地覷起眼睛看两人。

　　方垚快跪下了：“大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贺子秦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俩是不是背着我和谢文毣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别乱说话。”始终未作声的周裴终于在他问出这句话时纡尊降贵地开了金口，“闲着没事就出去跑步。”

　　“咦～”贺子秦一幅果然如此被我猜中了吧的贱样，“合伙搞钱不带我俩是吧？！想在毕业前卷死我俩是吧？！”

　　诶？

　　狡辩的话呼之欲出，硬生生被贺子秦的反射弧给怼了回去。方垚眨眨眼，无措地看向周裴。

　　视线交汇，周裴抬手重重给了贺子秦一拳，冷声提醒道：“生命线短的人少说话，多行善积德。”

　　“……嘤～”

　　期末考试的时间过得飞快，七月结束大一生活，八月暑假父母想带方垚出去旅游，但他坚持回老家县城避暑。

　　小县城虽然破旧，但该有的都有，生活节奏缓慢安逸，适合养老。方垚每天睡到自然醒，外婆买菜他提包，外公下棋他遛狗，偶尔他也帮隔壁阿姨带小孩，小孩哭，他手忙脚乱，买了一大包零食才勉强哄住，只是本就空空的钱包更加雪上加霜。

　　盛夏草木疯长，蚊虫叮咬不胜其烦，但方垚却乐在其中，在谁都不认识的社交软件上感叹终于过了个愉快的假期。

　　朋友圈里是各地的风景照，只需要半小时便可以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学长学姐们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已经找好实习单位，各自晒着幸福的时刻。

　　他不羡慕。

　　裴静深跟着个综艺节目天南海北地跑，隔三差五晒出明星合照引起公愤。

　　他不羡慕。

　　谢文毣独自踏上旅途，用相机记录下另一个国度的人文历史。

　　他不羡慕。

　　贺子秦和屈蔓蔓去了大理，两人在3500米以上的苍山拥吻，天边稀薄的云雾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官。

　　他不羡慕。

　　划到最下方，周裴的名字跳进视线。

　　指尖悬停，方垚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背影照上。

　　一个月的时间周裴和周云程自驾游了几个城市，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旷野自由奔跑，在湿咸的海边追浪潮，在昏暗狭窄的小巷偶遇拦路的流浪猫。

　　他有点羡慕。

　　挨个点开图片放大，方垚发现照片不少，但拼凑到一起竟然找不出一张正脸。

　　他撇撇嘴，心想看来周裴也不喜欢拍照。

　　别人的生活精彩纷呈，再低头看看自己胳膊上被掐出个十字架的蚊子包，方垚不服气地扭头跟外婆说：“外婆，等我挣钱了，我也出去旅游。”

　　外婆择菜洗米，对外孙的伟大理想毫不关心，“垚垚，去喊外公回来吃饭。”

　　“……”方垚叹口气，拖着尾音应道，“好——”

　　吃完晚饭，外婆出门跳广场舞，方垚陪外公在家里看抗战连续剧。近两年的电视剧大多喜欢夸张手法，无限放大爽点，反而轻描淡写曾经的苦难，方垚瞥了两眼觉得剧情怪离谱的，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玩手机，闲着无事，干脆找借口烧水泡茶躲去了厨房。

　　登录游戏领了每日礼包，又转去短视频软件吃瓜，抽空还给喜欢的博主一键三连。屏幕顶端跳出新的消息提醒，方垚好奇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橘猫的大头照，发送人是——周裴。

　　方垚愣了几秒，两人自从合伙开店后关系亲近不少，但也仅仅是在学校的时候，放假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突然收到对方的消息，方垚不免有些意外。

　　顿了顿，方垚敲字回道：“好可爱。”

　　那头回复的很快：“路上遇到的，跟了我们很远。”附一段十几秒的短视频。

　　视频的镜头摇晃模糊，画面里橘猫细声细气地叫唤着，圆溜溜的猫眼慢悠悠眨巴着——是示好的表现。

　　视频最后两秒，镜头忽然翻转，露出拍摄的人的半张面孔，短暂的画面只匆匆闪过密长低垂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

　　并不明显的特征，但不知道为何，方垚忽然有种心脏收紧的感觉。

　　腿蹲得发麻，他扶着桌面站起身，倚在门边点了重播的按键。

　　放大音量，背景音里除了猫咪的叫声，还有一道缓慢的呼吸声，其实并不真切，毕竟隔着电子设备的距离。方垚揉揉耳朵，指尖触到被外婆养回的婴儿肥小脸，热烘烘的，像被烈日晒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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