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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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 章


      此处正是西山汶奚村,村落很小,拢共就住着十余户人家,七八十口人。因为此地荒凉偏僻,村民穷苦,大多数人便都住在山洞里——在山边上挖个洞,用土柸或者砖瓦垒砌一圈矮墙,顶上放几根椽子,再搭上树枝编成的筏子,洞口挂草帘子或是破布条遮风御热。

      村口的一只大黑狗嗅到生人走近,一声一声狺狺叫着。

      洞里头有人听到,嘟嘟囔囔骂了一声:“大黄,胡吼啥哩!”没想到狗吠不止,这才拎了把锄头出来察看。

      出来的先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壮汉,身上披着点布条条权当睡衣,脚上是一双麻绳捆出来的草鞋。他同温峤拖格两人面面相觑了许久,方用蹩脚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问:“你俩个是谁啊?”

      拖格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通,那壮汉一听两人是城里派来查西山纵火案的官员,立马把一家老小从山窝子里喊了出来,再毕恭毕敬地把他二人迎了进去。

      这户人家穷苦,点不起油灯,一般入了夜就睡了,此时来了客人,才难得掏出陈年的蜡烛给点上。两个娃娃都兴奋得不行,偎在火光旁盯着那跳跃的小火苗儿一个劲儿地看,烧得小脸红彤彤得泛油光。妇人怕火撩着孩子,便赶着让他们上床睡觉去了。

      温峤一看这家徒四壁的情况,一下子不好意思说饿了。

      拖格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便主动问那妇人要了两个馒头。

      妇人不敢怠慢,热了两个拳头大的馒头,另加两碗粥和一道小菜,端出来给两位官爷摆在了圆木桌上。

      温峤挽起袖子来吃饭的时候,才瞧见原来小臂上被沿路的荆棘划上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还泛着血。他一笑,像展示战利品似的把胳膊伸过去给拖格看:“你瞧,划了这么多道口子,我居然一点儿没觉得痛。”

      拖格凝眉瞧着他细皮嫩肉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大部分已经凝固结了灰黑色的痂,但还有些仍在往外淌血。按说他自小便见惯了流血之事,就算有个人在他身边被活活打死,他都能照样吃得下饭,这种程度的伤对他来说,简直跟挠痒痒似的。但不知为何,他看着温峤雪白胳膊上累累血迹,突然觉得那种鲜红太过灼眼和狰狞。

      拖格也顾不上吃了,问妇人要了酒精和洗净的布条,把温峤伤口一一擦拭裹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命令他挑起脚——果然发现他的深衣下摆早已褴褛,两袴也被刺破,脚腕处汩汩向外渗着血。
      他这下真的怒从中来,心口燃起了一把火,嘴上像蹦弹珠似的突突突往外冒词儿:“你他娘的不知道痛的吗?伤成这样都不说一声!瞎逞什么英雄啊?荒山野岭的,伤口肿疡了我去哪儿给你请大夫!”

      温峤一下子被骂楞了,呆如木鸡,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到拖格开始俯身为他清理脚上的伤口,他才回过神来,讷讷地道:“对不起,我是真没觉得痛。”

      拖格手上的动作一滞,“没关系。”

      这是他今晚上第二次说这个词了,他觉得自己他娘的真是矫情,心里像是团了块棉絮,乱糟糟的,偏生还越纺越大,塞满了他整个胸腔,又闷又燥,真是烦透了。

      大概是饿极了,温峤觉得这粥就着馒头,简直比琼浆玉露还好吃。他三下五下就吃了个盆儿光,方才记起了正事,问那壮汉同他婆娘:“你们知道是谁在西山放冥火吗?”

      夫妻两人一听,脸上浮现出惊惧之色,颤声问道:“西山之火,竟是冥火吗?”

      拖格道:“此火绵延数百里,把整座西山都烧得光秃秃的,却精准地绕过了有人居住的村落。这世间,也唯有黑篱族的冥火术,只焚害修灵修道者、而不伤及凡人。”

      壮汉一拍脑袋,道:“对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刚好是焰火节,我和我婆娘在屋里头忙活。两个娃娃就去外头采野果子吃,回来的时候同我讲,说是听到了很好听的鸟雀的声音。官爷,这山没烧之前,虫蛇鼠蚁最多,灌木丛生,但都是些野蛮粗鄙的东西,可从没见过有什么叫声好听的珍贵鸟雀!”他说到这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说什么易招晦气的禁语,“官爷,莫不是我娃当晚听到的,真是那会喷冥火的却火雀的叫声?”

      温峤突然想起了月前李元仓在镇北将府所中的“邪术”,问道:“拖格,黑篱族的巫术,除了当年的不死军和这却火雀,有没有一种会让人身上长出一个大瘤子,还会越长越大的那种?”

      拖格道:“苗疆黑篱巫术有三:生死人、肉白骨的酿鬼蛊;能一夕焚尽灵力道行的冥火;还有一种孕瘤之术——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据说是在人体中植入毒瘤,就像母体十月怀胎一般,以宿主精血养之,直到吞噬掉所有本体血肉。中此术者,两颊与眉心隐有朱紫线,耳则呈墨色。”

      温峤:“!”这不就是当日李元仓患病的症状吗?难道黑篱的巫术,不但死灰复燃,居然已经传到蓬安了?若真是如此,这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拖格见温峤吓得脸煞白煞白的,心中奇怪,但没有多问,冲壮汉道:“那你们当晚,有没有听到过这句话——若要呷摩司的坟墓长满野玫瑰,朝圣的道路必将铺满荆棘和鲜血。”

      谁知壮汉一听这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官爷,小的怎么敢啊!”

      拖格:“你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壮汉瑟缩地匍在地上,面色如土:“小的虽不明白,但是呷摩司,是以前我们黑篱人对我族祭司的尊称,战后,早就被上面人给废了,再敢这么叫的,是要被砍头的啊!”

      “……”拖格无语地看了眼脸色刷白的壮汉,“这个我也知道,我是问你,这整句话什么意思?”

      这可把当家男人难住了,他梗着脖子想了想,又拧过身用目光询问婆娘,两人相一对视,俱是摇摇头,“官爷,小的们都是庄稼人……哪能知道这么难懂的话呀,就是听,也从来没听过……”

      温峤摆摆手,示意两夫妇起身,对拖格道:“算了,夜已深了,都先睡吧。明天再去着火的地方看看。”

      妇人忙道:“官爷稍等,小的去给二位大人拿被褥来。”她跪的有些久了,起身的时候晃晃悠悠,端起桌上的一盏蜡烛,借着摇摇曳曳的微弱烛光走到屋里另一侧,打开木橱柜,将一床新色棉被夹在腋下抱出来。

      拖格忽道:“我与温大人不睡一床。”

      妇人正铺着床,闻言眉心一跳,僵住了。倒是那汉子先反应过来,慌忙说:“婆娘先将这一床收拾好,再把孩子睡的床腾出来,我们一家可以去外头的棚屋里睡,不打搅两位大人歇息。”

      “不用了。”温峤道,“我们俩睡一床,让孩子睡屋里吧。”

      两夫妇明显松了口气,但不敢喜形于色,只是利落地收拾好,躬身出去了。

      温峤瞟了眼床,“我睡里边。”说完脱了鞋,也不除袜脱衣,就这样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床不大,睡了一个七尺男儿之后,只堪堪留出一臂宽度。

      拖格把身上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亵裤,吹灭了烛,翻身躺了上去。

      温峤一惊:“你怎么脱光了?”

      拖格:“我怕热,夜里容易出汗,衣服湿了难受。”

      温峤想了想,改平躺为侧躺,面朝着拖格道:“我侧着睡,空间大点,你可以往里面来一点,别摔下去了。”

      两人在黑暗中靠得很近,说话间彼此呼吸可闻,拖格感觉有一股热气扑在左侧脸颊上,吹得他有点胸闷。他往里头挪了点,突然道:“我原以为你是个纨绔公子。”

      温峤愣了愣,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谄媚小人。”
      长时间的静默,唯有隐隐风声透过洞口的草帘子传进来一些微弱的翕动声,像是山谷鬼神梦中的呓
      语。

      温峤有些累了,感觉四肢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地钉在床上动弹不得,正要沉沉入睡之前,忽然又听到拖格问:“公子今天为何不让仓大人跟来,而是让我随行?”

      他已经困得有些意识涣散了,迷迷糊糊答道:“我们是凡人,不怕冥火。但我家脏死是神兽,万一这西山冥火复燃,伤到他怎么办……”

      枕边人的呼吸渐渐平缓,似乎是已经会周公去了。拖格的意识却清醒极了,他猫着眼凝视着上空这一片浓墨般的晦暗,突然无声一笑。这笑清浅极了,像是浮在面上的一层灰,别说往心里去了,连皮肉都没碰着,脆弱地仿佛有人伸手一揩就能抹掉了。

      “原来如此。”他在心里念了一句,“你是假纨绔,我却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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