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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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0


      “我保证我这回把电费交完了。”

      沈霁青一边说,一边坐在客厅正中的行李箱上,把拉链仔细拉好。

      程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
      “真的没什么。”他说,“没关系……”

      “不不,是我的问题。”沈霁青坚持,“我不知道你们冷湾那边是什么样的,但其实电费亏欠后,相关部门会发短信提醒,半个月再欠费才给拉灯。我总是忘,然后还忽略那些提示短信,这是非常不好的。非常非常不好。”

      “我那天没有吓到。”程姜坚持说,“我也不是怕黑。”
      “你有幽闭恐惧症吗?不对,停电那天不是封闭环境,但我也只知道这个了。总不会是小丑恐惧症吧?”

      “没有。”程姜犹豫一下,“是维生素瓶子掉到地上……”
      “维生素?”

      “我有点不喜欢敲击的声音。”程姜终于承认,“就“咚”的一声之类,也不是害怕,就是会生理性地心悸一下。我真的没有怕黑,就是看不见东西,不想再撞到什么了。”

      他看着沈霁青琢磨一下,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沈霁青把行李箱拽起来,满意地拍打几下,继续对他絮絮叨叨。

      “除了点,水和气的存量我也都查过了,绝对够你们用到我回来。”他事无巨细地罗列,“我去挪威的时候钥匙你可要拿好,要是找不着了你就只能爬窗户回家了。你会开车吗?不会?那我给你看一下坐公交车去商场的线路图。你要在我们小区对面坐12路,坐6站下车,回来的时候记着咱们这儿叫永乐街站就行。如果要去医院的话就坐535路到儿童医院站下车,你自己去医院的话就坐41路到医院那站……算了我还是给你都写下来吧,你到时候坐车坐到郊区去就坏事了。”

      他走到餐桌旁,找了张旧报纸在空白处写写画画起来。

      报纸空白处和边缘的空隙极小,令他轻易一连画满了六张。

      “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我会忘事,你该提醒我。”
      程姜把报纸接过来,摇了摇头。

      沈霁青的字很好看。

      随后他又确认了一下时间,不出所料,五分钟内他们就要出门。

      沈霁青终于被公司派来的车接走了。
      莘西娅为此大哭一场,且因为她还听不太懂话,程姜没法明确向她传达“他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的意思。

      于是车开走了,而程姜只能一个人艰难地抱着她从大道上回去沈霁青家,一路上都受到其他人对于大哭婴儿的注目。

      *

      莘西娅已经长了好几颗牙,足以应付各种传统婴儿辅食。程姜会给她做很多菜粥、肉粥、米糊和鸡蛋羹,又研究了一些适合成年人食用的类型,准备等沈霁青回来后也做成成人版本让他试试。

      这个时候女孩已经近一岁。

      她会站、会爬、甚至会歪歪扭扭地走上一小步,精力更是前所未有的旺盛。她哪里都想去,有时候程姜只要一走神,她就不知道爬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霁青在的时候还能帮衬一二,而在他出差的期间,程姜就得一个人时时刻刻盯住她的动向。

      为了方便她活动,程姜的工作地点从二楼搬到了客厅沙发处。

      他在客厅中央铺满了垫子和抱枕,避免莘西娅直接接触在冰凉的地板上。莘西娅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两个人的时候,同时也似乎忘记了自己一路哭回来的经历,一边爬一边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发现找不到的时候,她又该哭了。

      每当发现一点她要哭的端倪,程姜必须赶紧扔下手头的一切事物,以安抚她为先。杂志社的杂志网页版对员工公开,程姜偶尔会看一看,对一个关于婴儿的心理学小故事印象深刻。曾经有一个公爵做一个实验:把一些刚出生的婴儿与母亲分离,单独放在一个地方,只提供必要的生存条件如奶水与氧气。理论上它们仍然可以好好活着,但它们无一例外全部死去了。

      有人问,“为什么会死去呢?”
      讲述者说:“大概是它们因为没有别人照顾,就觉得没有人爱它们,所以没有生活的欲望了吧。毕竟,它们太弱小了。”

      旁白还说:“也许婴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们如何对待它,它冥冥中都有感觉,只是随着长大就什么都忘记了。”

      当沈霁青在的时候,程姜可以假装他们在一个快乐无忧的小世界里,只专注于眼下的事情。但当沈霁青出差,把这个小世界一起揣走了的时候,他总感觉剩下来的世界上就只余他和莘西娅两个人了。

      他从开放式厨房的台子后面看着她,见她蓝色的眼睛在窗台下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随后她爬到暗处,那些蓝色就暗淡下来。

      程姜想起杂志上的小故事,想起灰鸟的诗,还有那首《理查德·科里》。他可以不深究理查德·科里的死因,但总想着追究她的。理查德·科里和他毫无关系,但莘西娅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在新墙的另一边,她当初到底为什么选择去自杀?

      程姜反反复复地想。

      虽然他对那处于“未来”的记忆非常模糊,但他知道自己想了十九年,从未得到准确的答案。冷湾不存在校园霸凌,所以……新闻?冷湾到处都是新闻,微不足道的新闻。
      它们和他大多数记忆一样已经成为了彻底的空白。

      可是谁会为了一条新闻去死?

      只剩下最后一条了:因为他。

      因为他不爱她,所以她一出生就和实验里的婴儿一般死去了。一种精神的灭亡,也许她知道他对她怀着责任,也仅仅是责任而已。他连自己都照看不好,怎么可能关注她?
      所以她从来不从他那里渴求比生存需要更多一些的东西,最后连这一点生存也不要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莘西娅不是理查德·科里,不是自杀会让人震惊的人物。
      她是那种小的时候不会哭,长大了不会笑的女孩。在众多开放的秋花中,她只是无人注意的,提早悄悄凋谢的一只花苞。

      程姜心里杂乱地想着,忽然陈旧的记忆里似乎破开一条小缝,闪现出只字片语。

      记忆里是女孩的声音,呈碎片状的字眼,背景却是S区的海岸。

      “我以前有过很多不现实的……我小的时候,还会对自己说……幻想你爱我。……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现在不相信你了。”

      他骤然惊醒,冷汗涔涔。

      这是记忆里的声音,完全符合莘西娅的情况,却不像是她会自己说出来的话。她死后他才前往S区,跟记忆里的场景又无法串联。
      是另一个幻觉吗?

      程姜匆忙低头,找到莘西娅的所在。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睛里发出幽幽的蓝光。

      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见证物。她见证的是一些平庸又不堪的过往,自己却一无所觉。
      他替她整理衣角。

      我幻想过你爱我。脑海里的莘西娅说。

      回到当下的时间线,他做过很多他以前没有想到要做的事情。
      他希望她知道她也是被爱的。

      可他真的爱她吗?

      程姜觉得有什么非冷非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翻滚,让他莫名想起梦中的灰鸟。灰鸟又是什么?它不像是莘西娅,不可能是沈霁青,也不该是他自己。它是充满了灰暗的死亡能量的那些最令他惧怕的东西,也许正是院子里先前的那棵枯死了的,不知名的树。
      他感到难以控制的寒流从小腿爬到头顶。

      他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把推开通往院子的门,在觉察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用力攥住了那棵树的树干。树干长久照在阳光下,一摸是温热的,树皮柔软。他这才想起那死树早就被挖掉了,而新种的小桂树旁种的是郁郁葱葱的小红萝卜,不久前刚刚成熟了一次。

      程姜重新站直,强迫自己在心里说: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

      我们重新来过,停止胡思乱想吧。

      *

      情绪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你以为它们是属于你的,但其实它们不是。当你看上去在随意操纵它们的时候,事实往往是当希望让它们遵照你的期望时,它们会往往会超脱控制。

      程姜关上院门,继续背对着客厅在厨房洗碗。然而在一瞬间的安宁之后,往复的杂念又悄悄转回来了,令他几乎是难以控制地想要每洗一只碗就回三次头,每一次要确认莘西娅的位置才会转回来。
      但是莘西娅并不会每一次都刚好在他的视野里。

      “莘西娅?”
      他扫视了几遍房间,发现刚刚还离他挺近的婴儿现在看不见了。他双手湿淋淋地走回客厅,一低头,在桌子下面发现了她。

      他观察了一下她的位置,因为害怕她撞到桌腿,所以草草在围裙上擦干了双手,再把她抱回客厅中间。

      “坐在这里。”程姜说,回到厨房,继续洗他洗了一半的盘子。

      他洗净油污,沥下一点水珠,又回了一次头。

      婴儿又不见了。

      他再一次脱下有点漏水的胶皮手套,甩着手上的水回到客厅。他看了钢琴下面,柜子后面,又再次看了看桌子下面。

      可是在他所能预料到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
      他快步走进一层的其他所有房间,在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他甚至推开了好久没开过门的他和莘西娅最开始住过的房间——门很重,他推得很用力,即使知道莘西娅自己是不可能打开这扇门的。

      程姜甚至出到了小院子里,随后他上二楼。

      他在楼梯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莘西娅怎么可能就这么一小会儿就上了二楼呢?

      她一定还在一楼,藏在一个角落里。

      他迅速下楼。
      “莘西娅?”

      最后他终于听见客厅并排连着的两个沙发边缘之间的空隙里传出爬动的声音。婴儿探出一个头来,一无所知地冲着他甜甜地笑着。
      程姜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抱住她。他的双手仍然是潮湿的。

      过了一会儿程姜不得不放开女儿,让她自己先坐在沙发上,因为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他的左小臂。他低头一看,发现那不是别的东西,而只是自己的右手。在他低头的瞬间他的左臂也微微痉挛起来,一股忽冷忽热的感觉随即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梦境里出现过的不受自己控制的手正掐住他的咽喉,令他浑身颤抖。

      电话响了。

      他再度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区抓自己的手机,把话筒对到耳边。
      只有一个人会给他打电话。

      又一番开场寒暄后,程月故在电话另一边问: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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