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春秋

　　真正的“海蟾尊”，跟虚假的有什么不同？
　　这个问题要先讨论，为什么会有真假之分。
　　但是这个问题太麻烦，杜芳霖也只记得日后玉清界方丈雨卷楼之主“海蟾尊”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而真正的玉清三壶之一，东海仙岛之上方丈雨卷楼之主“海蟾尊”，在不曾继承这个位置之前，道号宗成子，是一位行为端正，做事绝不有违道门教条的修道者……看着就让人想起异色版的傲笑红尘。
　　杜芳霖唯恐避之不及。
　　……这人是御神风招过来的。
　　他上中原找人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要去东海那么远。
　　宗成子非常不喜欢杜芳霖。
　　在正统的道门先天人的印象中，同列三教的儒门先天大多数行为严谨，喜静不喜动，做事讲究章法俨然有度，就像是最近才当选为三教仲裁的那位海枯石沉忧患深。
　　而杜芳霖此时的个人形象，确实与一般意义上的儒门之人相去甚远——别的不提，就说眼前这个衣着问题，仅着墨衫，只以玉簪束发，几乎等同于行走在外不着衣冠，失礼程度让正统的道门之人都快没眼看。
　　宗成子：“哼！”
　　他不想再看，别过脸，俯身抱起脚边半跪着咳嗽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刀皇之子。持刀男孩感受到了安全，手一松，随身短刀当啷落地。
　　……杜芳霖有话要说。
　　他本来是想来寻找“奇遇”来着，现在终于发现，奇遇是有，但却大大缩水——杜芳霖抬头，眼神微微瞥向靠着岩石站立仍然一脸惊叹的另一个蓝衣男孩，心里哀叹。
　　这么小只啊。
　　这得过多久，他才能看到素还真啊。
　　他寻声而来想要找的人，是记忆里会吹叶笛的天下封刀左护法御不凡，但现在天都武君之名依然能够止小儿夜啼，天下封刀根本还未成立。
　　在沙漠中独自吹奏叶笛的，应该是缩水版的孩童御不凡，因求医而随同家人踏入荒漠的西武林刀盟世家子。
　　杜芳霖之前就已经发现自己搞错了时代。
　　此时被海蟾尊宗成子护在臂弯中的，怕不就是记忆中，“御不凡”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好朋友——也是杜芳霖所认识的那位刀皇默风口中唯一的儿子，“绝尘”。
　　……这孩子距离杜芳霖印象值也挺远的，一开始他还真就没认出来。
　　漠刀绝尘，下一任荒漠刀皇。
　　杜芳霖看向宗成子怀中的目光闪了闪。
　　他还知道，这看起来身体羸弱的孩子，之所以会有这种先天性的体弱，是因为漠刀绝尘本该是与造成西武林劫难的魔神邪天御武一同来自天外的御天五龙其中一位——在途中遭遇同伴背叛才会失去所有记忆而转世，所以生来体弱，会用刀，却根本无法继承刀皇绝学的一招半式。
　　荒漠一族对抗掌握着医术毒术与异术的巫教和血荆流已久，自然有独特的医术传承，但以刀皇之尊，竟也对自己独子的体弱束手无策，就已足以说明这种先天性的弱症是如何棘手难治。
　　所以其实杜芳霖在西武林组建九鼎，对刀皇默风来说也是一次契机。
　　认识的奇人异士多了，也许就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呢？
　　“奇人异士”之一，儒门沐道芳丛偶然一来荒漠就把人家的小孩给搞病发，杜芳霖默默地转头。
　　就像是宗成子十分看不惯杜芳霖的种种坏毛病，杜芳霖也没办法长时间直视这张“像极了”海蟾尊的脸。
　　分分钟出戏好不好，这就是知道太多之人的痛。
　　宗成子正给小绝尘检查身体，看起来问题不大，紧皱的眉松是松了，只是脸色依旧很臭：
　　“哼……”
　　杜芳霖识相地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衣袖：“我先去地宫。”
　　儒者衣袖带起的风，扫飞了浮游在沙土表面的沙粒，风中纤尘飞起，在未散天地灵气的影响下，似是再度带起了幻象。
　　背靠岩石小心翼翼站着的小御不凡再度一脸惊叹地举起小手，在风中接住了一粒掉落下来的黄沙。
　　也不知受灵气影响看到了什么，他睁大的眼神中皆是好奇与冀望，忽然转头开心地向着宗成子喊：“蛤！蟆叔叔——”
　　宗成子肩膀猛一僵硬，骤然抬头看向杜芳霖退后离开的那个方向，果然有看到黄沙之中那急速远离的玄衫白发儒生脚步一顿差点摔倒的模样。紧接着风中送来一连串嚣狂大笑，笑声越去越远。
　　宗成子抽动嘴角，面无表情地转向背靠岩石突然有些瑟瑟发抖的小御不凡，抬手一抓：“先送你们回王帐！”
　　……
　　沙漠的另一边，坐落在无穷无尽的黄沙之中，是一座早已荒废的以岩石垒砌的宫殿。
　　这里曾是荒漠最臭名昭著的邪术聚落“巫教”所在之地。
　　六年前，为让刀皇没有后顾之忧地参与西武林针对邪天御武的战场，以杜芳霖为主导布下阵局对抗巫教邪术，由御神风、金子陵等人出手，配合荒漠一方的高手直接在这里围剿了巫教众人，基本上没有人能逃出生天。
　　当时一战，邪术与儒门秘法之冲击所带来的异象，在天际宛如极光降世。少去巫教邪术之干扰，以刀皇默风与侠邪御神风的能力，以足够将巫教邪徒斩杀殆尽，甚至还救出了不少被当做试验品的受害者，如今那些人能存活下来的，依然生活在荒漠刀皇庇护下。
　　一日后，收到消息的巫教合作组织血荆流感受到唇亡齿寒之趋势，趁一众高手尚未回转之时偷袭荒漠，欲以族民为质要挟，却一头撞上了留作支援的海蟾尊宗成子以及道门新起之秀，云飘渺蔺无双。
　　蔺无双的古云之剑在此地初显威力，血荆流溃不成军，一日后又被速度最快的侠邪御神风一人包抄了老家。
　　到后来，巫教无人生存，血荆流被打散的部分人倒也有逃离荒漠进入中原的，却又被极为厌恶他们做派的方丈雨卷楼之主以玉清三壶之名义下了绝杀令，近几年来，差不多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这场三日终结的战斗过程极为酣畅淋漓，给接下来要去面对血洗西武林大半地区的邪天御武的几人大大地增加了信心（尤其是杜芳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败得很惨。
　　六年之后，杜芳霖再度踏上曾经巫教的地盘，此时阳光西斜，映照着被半掩在黄沙中的石柱与石墙，拖曳下长长鬼影，而回荡的风声仿佛还带着当年一战之余响。
　　越是往前，光线越是阴暗。这里似乎还残留着险恶的异术，让天空永远乌云密布。两侧黄沙堆砌，在中间留下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右侧倒塌了一半的巨大宫殿，一道刀痕自左往右纵横交错成狰狞的石牙。
　　杜芳霖站在黑洞的仿佛残缺的猛兽张大口的石殿之前。
　　“门”不见了。
　　这里原本应该有块巨石挡着入口，现在附近则多出一小堆碎石块。
　　看黄沙掩埋的痕迹，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事。
　　御神风他们应该不会无聊到路过打碎他挑选的“门”？
　　进入地宫，不理突然围困过来的无边黑暗，杜芳霖熟门熟路向左转过第三根石柱，踏过一处布满陈旧刀剑痕迹的侧殿，又在右手第四根石柱向左转，终于在尚未倒塌的这部分建筑中，寻找到处小小的暗室。
　　黑暗在此如潮水般褪去，一盏以玉珠为芯的不灭明灯，感应到熟悉的力量，在暗室之中，一侧被人剜去壁画的残破石壁上，幽幽地照出一条通往地下更为黑暗的路。
　　在过去，这里遍布机关，四壁皆是为人血涂抹的血腥图腾，地宫入口被邪术所遮掩，守关者乃是与巨蛇衔接的诡异人形。
　　六年之后，沙漠干燥的风已然荡尽了血腥，柔和的玉珠明光幻化石壁，甄别着来人。九鼎之中，每一个人身上都佩戴有杜芳霖灌注力量用以彼此联系的玉佩，所以这处石壁的布置，挡不住自己人的脚步。
　　但现在杜芳霖却在入口的石壁上，发现了三道新鲜的剑痕，一道浅显而试探，一道笃定而斩击，第三道锐然破关，甚至在守关的玉珠灯盏上留下了裂痕。
　　杜芳霖抬手一抚灯盏，在术者的感知之下，一丝一缕的邪异剑气依然被截留在玉珠之内，这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人之剑法。
　　他现在就知道为什么侠邪御神风会紧急召唤他们回来。应该就在不久之前，这处巫教石殿曾被人闯入过，不但毁去了用来堵住门口的巨石，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这处已被自己施术隐藏起来的巫教地下实验室。
　　所谓地宫，曾经关着不少荒漠中失踪的人。这些人或被用来试药，或与异物相融，最终不成人形者甚多，能活下来重见天日的很少很少。
　　没有人知道巫教在做怎样的试验。御神风曾在地宫深处寻找到一处石碑，上面的记载是：巫教之主曾得“神”之馈赠，而花费了很长时间去试图利用这份馈赠。
　　与石碑一起的，还有一池诡异泛着银光的“清水”，有强烈的腐蚀性，却又似透着奇异的生机。
　　“清水”后来被引入地层深处，但那池子还保留着。
　　石池正是地宫深处，亦是这条而后被改造过的通道最终通往的地方。
　　向下斜行的黑暗地道豁然开朗，一方圆形地下厅堂在他眼前展开。这里再无黑暗，因为四面被人削去壁画的石壁上，皆安置有星星点点的玉珠灯盏。
　　轻柔的光线，映照向石厅最中间的干涸石池。
　　天圆地方，石池呈现灰黄色，为三丈来宽的正方形。干涸的池底是一整块方形的玉石，在玉珠柔和光照下，泛着莹莹的光。
　　杜芳霖第一眼就看到站在石池旁边，背对而立的御神风。
　　御神风白发披肩，依旧是那件灰蓝色的衣服，手里多了一枚圆形雕刻着风纹的九鼎之玉。
　　玉感应着主人与其伙伴们的功体气息，闪烁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本来有两种，在杜芳霖踏入地下圆厅之后，又幽幽地显出一团粉红。
　　作为临时的“灯”，就更亮了。
　　御神风没理杜芳霖，提着这枚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石壁上残留的一道剑痕。
　　这道剑痕与下来的通道正对着，极有可能也是闯入者所留下。
　　在干涸石池的旁边，也有另一人蹲下，慢慢悠悠地拼着地上被剑气支离破碎的石碑。
　　“你来了？宗成子已事先查看过，说是去接应你，中途可有遇上？无名僧去佛脉寻找超度恶灵的办法，不知飘去了哪里，我与御神风皆无法与他联系上。小友忌霞殇原本坚持要来，但是之前地狱岛收到了逸踪之主出事的消息，所以吾中途将人劝走了。”
　　拼石碑的人慢悠悠地抬手，向杜芳霖交代道，然后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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