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桃花扇

　　宋莅之前脚刚走，齐清嘉后脚便紧锣密鼓地准备上任，辞别齐骧腾，又到皇上面前请旨谢恩，进了翰林院，才算真正步入了文官的行列。

　　其实在北疆还是汾都，对他而言意义不大，同样有战场，有争斗。琼林宴那一日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个官位，完全是为了寻个便宜，进了翰林，便可以搜寻到近几年，甚至是近十几年的科考资料，既然有人暗中阻了哥哥的前程，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翰林院主厅采光很好，布置也极简极静，桌案上堆着摆放齐整的卷牍，木质百叶窗在桌旁泻了一地春光，偶有几只好事的鸟儿误打误撞飞进来，搅了执卷人的心思。

　　于是停笔，真想教那人也看看这里的春色。

　　因为编修尚知著、李文雄从旁协助的缘故，齐清嘉只能暗中查阅藏书阁的资料，其余时间仍然秉持在其位，谋其政的原则。

　　齐云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听说她的君复哥哥进了翰林，立马就跑过来跟他唠嗑。

　　“君复哥哥，溪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齐清嘉深深叹了口气，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书，开口道，“大约是中秋前后吧。”

　　“啊，还有那么久，我好想听关于陇南的故事啊，那里的美景，美食，还有美人儿。”

　　齐清嘉失笑，顺手拿过手边的扇子轻轻拍了她的头两下，“你个小丫头片子，天天想什么呢？什么美人儿，让你父皇知道了保不定禁足十天半个月的。”

　　齐云韶撇撇嘴，反倒盯紧了那柄扇子，“哎？君复哥哥，这扇子是谁送你的？”

　　齐清嘉微愣，继而反应过来这是宋莅之临别之时给他的，立即收入袖中，不愿给她看。

　　“君复哥哥，你别不好意思啊，这谁家的姑娘啊？我让父皇把她赐给你。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又是朝廷命官，哪家的姑娘都应该不会拒绝的，你又何苦这么为难呢？”

　　齐清嘉咬咬牙，想着这小丫头不懂事，还是少说几句为好，要是让她知道皇上真正想让他娶的人就是自己，那她肯定要闹个天翻地覆，眼下局势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便摇摇头，玩笑般答道，“我这位心上人啊，他就在陇南，我等着你溪云哥哥帮我把人接过来。”

　　小丫头太天真，抿了一口尚知著端过来的茶，稍稍缓了口气才又开口，“原来溪云哥哥此行是为了这事儿啊，哥哥你这就不厚道了，自己的亲事还要麻烦别人，你也不怕心上人被抢走，溪云哥哥看着可比你好相处多了，人也俊俏，又好玩儿，还会写诗，我可听说江南的姑娘们就喜欢这种才子，万一你那心上人临时变卦，你岂不是错失良缘了！”

　　闻言，齐清嘉还当真好好思索了一下其中的可能性，他也没见过江南的姑娘，不清楚她们的喜好，可按道理，她们择夫婿应该是偏向于本地人，这么说来，宋莅之还真有被抢走的风险。

　　他急忙翻出几页空白的纸，蘸着早上刚磨的新墨草草写起信来，还不忘打发小丫头离开，“你说的有道理，我确实是大意了，我马上写几封信给那人，让他不要轻易变心，你先去另外两个哥哥那里玩一下吧，这是哥哥的私事儿，我不太方便。”

　　齐云韶手掌一拍，“这才对嘛，我就说哥哥没留心眼儿，那我便预祝哥哥早日觅得佳人，我先走啦。”

　　随后小丫头又跑到尚知著那里折腾了。

　　这几日，节度使的工作全权交给了顾弘中处理，宋莅之每日就在府里溜达，偶尔接待一下来拜访父亲的客人，因为还要照顾父亲，他也没什么时间出去寻他那帮狐朋狗友。

　　这日早上，他从侧门边经过，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等看清了来人，他忙迎了出去，原来是孟先生来了。

　　孟先生是教过他时日最长的老师，说他才气与稚气并存，才华横溢的就是这位。

　　宋莅之有些惭愧，科举未过毕竟是事实，负了师恩也负了孟先生一番夸赞。

　　他将人请到正堂，母亲一心想在父亲床边守着，过来打发了几杯茶几盆瓜果，又嘱咐他莫要怠慢客人，便又退下了。偌大的厅子里顿时只剩下两人还有一个孟先生的贴身书童。

　　孟先生朝身后的童子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在府门口等我就行，我与宋公子有话要讲。”

　　那书童微微欠身，答了一声“是”，便也退下了。

　　宋莅之坐到他旁边，又替他添了一杯热茶，倒完之后才缓缓开口，“夫子，我此次科考又落榜了。”

　　孟先生瞧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表情，轻声道，“怎么着，就因为这个表现得如此失魂落魄，战战兢兢啊？”

　　宋莅之知道自己被老师看穿了，只好点点头，“学生自知实力有限，屡屡辜负师恩实在为大不敬。”

　　听完这话，孟先生倒是笑了起来，银发飘飘，精神气却好得很，“我教你们，又不是让你们一定要给我搞个什么名堂出来，是你自己理解错了而已。”

　　他抿了一口茶，略微有些烫口，清了清嗓子。

　　倾身对着宋莅之这边，“我当年确实不是这样教你们的，对吗？”

　　宋莅之思索片刻，抬起头，定定地回答，“夫子仁慈，自然不会把这些虚名强加于我们身上，对我们的要求是追溯古人，援今之治。可这些的前提，不都是要发得出声音吗？倘若我们这些游行侠们随处吟咏那么一两句便有用的话，何谈入世？”

　　“入世？”孟先生玩味似的重复了这两个字，“溪云啊，你理解的入世竟然是这样的吗？”

　　宋莅之没有言语，孟先生继续道“十几年间，我教给你们的道理，凡是涉及到入世的，我通通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正如你所说，声音要被听到，难道只有入仕一条路可走吗？你大可以像我这样当个教书先生，对着一帮毛孩子讲经说法，虽说是慢了点，但也总有走出去的不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因为自己背不起就强行放在别人身上，所以我向来不要求你们做得有多完美，然而你们总是让我看到最惊喜的地方，我不会胡乱夸人，我说你们谁才富五车那就真是这样，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我又不靠他吃饭。”

　　听到这里，宋莅之神情有些凝滞。

　　孟先生没停下，“再不济，真跟个游行侠似的走南闯北，留下几段脍炙人口的东西也挺好，这种人，自古有之。并不是说没被皇上点上去就真的庸碌无能，你们试题答得好是一回事，他想不想要你们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奔着这种名利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你们不累，我也累了，为何不趁着年轻，活得开心豁达一点呢？不然，那才算真正连入世都没有做到的可怜人啊。”

　　宋莅之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者，眼里有光闪动，“老师，我……学生觉得很无力，我想要为家父平反，才不认命般一遍又一遍重来，总不信邪，太相信自己的实力，以至于有人暗中相阻都看不清，父亲如今又遭人暗算，我仍旧一事无成，学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先生，求您为我指一条明路吧。”

　　孟先生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溪云啊，我想，你是否可以稍微仰赖于别人呢？行走世间，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很多时候，单凭一己之力是难以掌控大局的，你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知道你性子倔脾气硬，凡事可以自己促成便绝不麻烦别人。可或许有人愿意你给他添些麻烦呢？你父亲常常同我讲，他不想辛苦你这么一趟，在这世间，谁都有难处，你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自己就会看不透理不清，都现在了，你还想着报你父亲那隔世之仇，他其实并不想让你承受这些。同天底下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只想看着自己孩子快快乐乐长大，如有神助，搞几出名堂也未尝不可。心心念念着报仇，把自己身心裹得满是疲惫和戾气，肯定不是他们的想法。”

　　宋莅之怔怔地望着某个虚空的点，声音有些颤抖，“父亲大人他，一直知道我想为他报仇吗？”

　　孟先生转过身，舒了口气，“是啊，知子莫若父嘛，你从小心里想什么就挂在脸上了，你父亲也是，没有好好跟你谈谈心。你们俩都是一个性子，默默维护着对方，却完全理解错了对方的想法。不该你承受的，就扔掉吧孩子，这万水千山，还等着你去看呢。”

　　说完便出门去了。

　　宋莅之瘫坐在原位上，先是夫子告诉他要试着仰赖别人，再然后就是父亲不愿他背负太多。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先消化哪个，前者是他的性格使然，本就打算超脱于世俗之外，何谈什么依靠他人，在这世上，除了家人，还有什么人他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呢？

　　应该没有了吧，可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齐清嘉的模样，他们曾互诉衷肠，那人也劝过他可以多试着仰赖别人，两番话如出一辙。

　　他自以为将这一切隐藏得很好，却不料被人识破得如此轻易，很难去描述此刻的心情，如释重负也好，压抑了他这么久的东西眼看就要溃不成军了，当初那个看起来木讷得不行的齐将军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软肋的呢？

　　他这一想便发现原来那天晚上他只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将齐清嘉的话完完全全地装进心里去，也并没有完全放下防备。

　　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他有些想念那人了，单纯地，想要依靠他了。

　　人有些时候真的挺奇怪的，没人理解自己的时候，再难再险，过了也就过了，一旦知道有人惦记着自己，一点点委屈都会觉得鼻子发酸。

　　再过一段时日，再等等，等一切安定下来，他就回去，回汾都，去见那人，同他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东奔西走，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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