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上的陌路人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等肖楠楠折腾到家的时候也已经近十点了。秦宇刚刚将肖楠楠送到楼下的时候就笑着离开了，末了只叮嘱了一句“要好好休息”，但伸到半空又收回去的手却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力。
　　记忆里的楼道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肖楠楠走到家门口前，在抬头确认了两次门牌后才将钥匙插进了锁扣。衣袖与拎包发出了窸窣的摩擦声，安静的走廊里仿佛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缓缓拉开门，她看见母亲正坐在客厅里，面容憔悴。
　　“楠楠回来啦。”一面急着起身，肖楠楠的母亲一面笑着说道，眼角的皱纹正因笑容变得深刻。
　　“回来的有些晚，”肖楠楠说着放下了包，“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吧？”
　　“没事，我这就给你把饭菜热热……一早就做好了，是你最喜欢的鱼。”
　　“有日子没吃你做的鱼了。”肖楠楠笑着说道，故作随意走近卧室看了眼，然后坐到了餐桌前，神情稍有落寞。
　　“来，尝一尝，看妈妈的手艺怎么样？”大约三分钟后，显然没有动过的饭菜被摆到了桌子上，但碗筷却只有一副。
　　“嗯，很好吃。一起吃吧，妈妈。”肖楠楠尝了口说道，想要起身拿碗筷的时候，却被母亲拽住了。
　　“不了……妈吃不下，妈看着你吃就行。”
　　“妈，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心里莫名一紧，肖楠楠故作轻松地笑道，“爸爸最近又没回来吗？你也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心放宽点儿吧，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吃着饭——就像以前一样，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在五一的前几天，她来电话要告诉母亲过些天回来的时候，是父亲接的电话。虽然不是久违的声音，但那声音里却让肖楠楠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柔。她以为他的父亲回来了，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家了，但是当看过眼前这清冷而寂静的情景时，那少许的期待、那本以为磨灭殆尽的期待也不复存在了——或许，就不应该期待。
　　“别管他了，妈。”肖楠楠暗自转换着心情，忽然仰起脸笑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明天赵飞结婚吗？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肯定热闹……你怎么了？”
　　说着说着，她看见母亲忽然捂住了脸，那遮掩不住的哭泣声就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放下碗筷，扶住母亲的肩膀，肖楠楠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她感觉到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你爸爸他……住院了……大夫说是尿毒症。”
　　呜咽的声音里传出几个清晰的字，肖楠楠只觉得眼前有些花白，而四肢顷刻间变得冰冷。她缓了缓神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什么时候的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四月末检查出来的……现在是稳定了……但是这可怎么办……楠楠。”
　　“这不还有我吗？”肖楠楠忍住泪，缓缓抱住了渐渐泣不成声的母亲，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疼的厉害。大脑开始麻痹，思想有些空白，她将母亲送到房间，看着母亲入睡，然后默默地收拾好了餐桌。
　　她听见有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呼喊，像是着了魔一般一声又一声地问道——怎么办。她爱着她的父亲——那个养育她，也爱着她的父亲——即使母亲曾因他伤心流泪，即使作为父亲她算不上称职，但是血浓于水，在灾难的来临的这一刻，她感觉得到此刻的心疼。
　　怎么办——她茫然地躺在床上眼角却流出了泪。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仿佛应验了赵飞母亲所说的“黄道吉日”，是个适合婚庆的天气。参加婚礼的嘉宾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欢快的笑容。这其中有一些是赵飞的高中同学，看到秦宇的时候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婚礼的仪式一直从清早持续到中午，伴随着祝福和欢笑，等一切告一段落的时候，婚宴也在喜庆的气氛里开始了。赵飞和刘晓诺开始一桌一桌的敬酒，一些熟识的亲朋好友也开始攀谈起来。
　　“小楠姐，怎么没把你妈带来热闹热闹啊？”敬到肖楠楠这一桌时，赵飞笑呵呵地问道，刚喝净的酒杯转眼间又被斟满了。
　　“她今天不休息，又不好意思请假就没有来。”肖楠楠举起酒杯，转向刘晓诺笑道，“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呵呵，让你请假从学校回来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就先干了。”刘晓诺笑着说道，然后仰脸将酒喝尽。
　　“你们结婚我哪有不来庆贺的道理？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肖楠楠举起杯说道，笑容之中却有着难掩的疲惫，“看你们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由衷的祝福你们。”
　　“别光祝福我们啊，你也赶快啊，我可和小诺等着喝你的喜酒呢。”赵飞说着看了眼秦宇，随即将杯子举了过去，“上次那事我可还记着呢啊，你要是想我既往不咎就好好表现啊。”
　　“我表现可人家也得领情才好啊。”秦宇说着与赵飞碰了杯，“我在这里祝福你和小诺。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了。”
　　他说着喝净了酒，与赵飞相视而笑的神情里有着难于言表的落寞。
　　“那我们去别桌了，你们好好玩啊。”赵飞一边转身一边说道，还没走几步就被几个敬酒的拦住了。
　　周围被欢声笑语的嘈杂声掩盖，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酒精的味道，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赵飞离开后的餐桌上，秦宇一直和以前的同学交谈着彼此现在的情况，那些同学里有曾经知晓过肖楠楠的人，在这种场合下见面自然少不了寒暄和问候。
　　“你那时候走的也太突然了，我记得老师说你出国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男人打趣道，似乎因为喝了不少酒而脸色发红。
　　“是啊，出国就说一声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难道还怕我们不为你送行？还是说你真犯了什么事啊？”另一个也接过话，开玩笑地说道。
　　“当时决定的比较匆忙，就在犹豫着怎么开口跟大家说的时候，没想到就离开了。呵呵，再说，送行什么的哭哭啼啼的，还不如现在迎接我呢。”秦宇也笑，转脸看了看正低头吃东西的肖楠楠。
　　“美女，别光吃东西，来，赏个脸跟我喝一杯怎么样？今天就算彻底交个朋友，以后常联系。”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说着将自己的杯子倒满，然后站了起来看着肖楠楠，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秦宇。
　　似乎没有料话题会转向自己，肖楠楠一边放下筷子，一边笑着说道，“呵呵，不用这么正式吧，不都已经是朋友了吗？”，刚要起身却被秦宇拦了下来。
　　“我替她喝了吧，她不会喝酒。”
　　“你？哈哈，也行，不过替喝的话要喝白的。”
　　“这都好说。”
　　“爽快。”
　　……
　　在闹了一阵之后，原本沸腾的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声音也不那么嘈杂了。张望了下正在陪岳父岳母吃饭的赵飞，肖楠楠看了看门口，手指不停划着身前的茶碗。
　　“你的脸色不太好，昨天没有好好休息吗？”秦宇转过脸低声问道，随手拿过茶壶将她的茶杯倒满。
　　“算是吧。”肖楠楠顿了下说道，似乎决定了什么似地缓缓站了起来，“我不太舒服，就先走了，如果赵飞问起来你就帮我说一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握住她的手腕，秦宇追问道，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意外。
　　“胃，我可能吃多了。”肖楠楠说着脱开了秦宇的手，然后朝着出口走了过去。
　　自从昨天夜里得知父亲病了以后，她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那种近似于焦急的情绪既扰得她无法睡眠，却又像恐慌一样让她异常不安。她本想一早就去医院看看父亲，但母亲却不同意，说是探病这种事晚一会儿再看也无妨。
　　肖楠楠明白母亲的意思，毕竟父亲入院已经有十几天了，之所以等自己回来再告诉自己，想必他们并不想自己担心。既然病情如母亲所言已经稳定，那么急也不急于这一天。但这一切都是父母的意思，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肖楠楠此时煎熬的心情——虽然说最好朋友的婚礼是必须要参加的，但对于父母的担心也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刚走出婚宴的餐厅，她的脚步就不自觉的加快了，一心只想着快些到医院，快些跟医生了解父亲的病情。
　　“楠楠，出什么事了？”
　　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肖楠楠刚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肩头，秦宇的脸就出现在正前方。
　　“我爸爸病了。”她垂下头说道，刻意躲开了他的视线，“我要去医院看一下。”
　　“那我陪你去。”秦宇说着跟着她的脚步向外面走去，然后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医院距离婚庆的地点并不是很远，大约二十分钟过后肖楠楠和秦宇便出现在了肖楠楠父亲的病房里。而此时，她的母亲正和父亲一起聊着什么，虽然面容憔悴，神情里却有种幸福。
　　有多久没有看见母亲这种平和的神情了？——肖楠楠默默地想着，只觉得胸口泛酸。记忆里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即使没有泪水，那言语和神情中也有着一种哀怨——对父亲的哀怨，对自己的哀怨，对来自于婚姻的挫败感感到哀怨。那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能做的就只有陪在母亲身边，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那时候母亲也会有温柔开心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
　　“父亲是一个家庭的天，如果天塌了，家就不是家了……”她不知为何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心里忽然有所触动，那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让她有些想放声大哭。
　　“楠楠来啦……这孩子真是的，不是说不着急、不着急么，婚礼结束了吗你就来？”母亲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秦宇。
　　“阿姨，叔叔，你们好，我是秦宇，肖楠楠的朋友。”秦宇一面自我介绍，一面有些歉意地说道，“刚刚得知叔叔住院，来得匆忙也没带些什么，还望你们见谅。”
　　“不用这么见外，你是送楠楠过来的吧？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母亲笑呵呵地搓了下手说道，然后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
　　“爸。”走到父亲身边，肖楠楠低声叫道，然后伸手握了握父亲抬起的手。
　　“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已经成大人了，越来越像你妈妈了。”父亲移了移身体，靠坐在病床上说道，“在学校过的怎么样？学习还好吗？”
　　“挺好的，学校的事你不要担心。”
　　“那就好……爸爸老了，现在这副样子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你好好就行。记得你小的时候，我答应过要带你去动物园看长颈鹿……没想到你现在都这么大了，我还是没有履行过承诺……爸爸对不住你啊。”
　　手微微颤了颤，肖楠楠没有料到父亲会说这些，一时间喉咙就紧了起来。她缓了缓情绪，朝父亲笑了笑，又握了握父亲的手说道：“爸，过去的就别再提了，既然回家了就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我和妈妈一起陪你去看看。”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够了。”父亲说着转过了脸，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些许的鼻音。
　　“楠楠，晚上我要照顾你爸就不回家了，饭我早上的时候做好了，你放到微波炉里再热热吃吧。”母亲坐回到了椅子上，一边整理着被角，一边说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回去歇歇吧。你是明天晚上回学校，是吧？我明天中午回去。”
　　“没事，妈，你要是回家没什么事就不用回来了，饭我自己做就可以。”顿了下，肖楠楠笃定地说道，然后向门口移了几步接着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叔叔，你好好养病，我们先走了。”秦宇见肖楠楠向外走去于是迅速跟了上去，本想拉住她的手伸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儿，走廊上一片白晃晃的颜色，那些或穿着白大褂，或穿着病号服的人来来回回，无一不加重着医院肃穆的气氛。秦宇安静地跟在肖楠楠的身后，安静地跟着她找到了她父亲的主治医生，也安静地听完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的眼睛一直紧紧追随着肖楠楠——看着她表情细微的变化，却保持缄默，也没有伸出手臂。
　　“跟我回家吧，我做饭给你吃。”医院外，秦宇蓦地从肖楠楠身后缓缓抱住了她，低声说道。此时夕阳的余晖已染红了半边街道，也映在了他和她的身上，是血色一般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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