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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阎锦中走在众人之前,苏晋急走了几步才赶在人之前替他打开车门,低眉顺目守在门口侍奉,阎锦中坐上车并没说什么,倒是段从文瞪了他一眼,对他乱跑的行为很是不满,苏晋不敢抬头,讪讪的嘟紧嘴巴显露委屈。若不是阎锦中在场,段从文恨不得给他屁股上踹一脚,要本事没有,撒娇倒学得快。
冯务真亦跟着上了阎锦中的车,他神色难掩喜悦,有了杜温等年轻一派加入的记者公会在行业内树立威信替他省了不少事,有了威信,日后对于文章报刊之管制就是水到渠成,昨夜还愁眉苦脸啧啧称难的冯务真,今天只剩下长篇大论用来巴结阎锦中,夸得是天花乱坠、穷尽中华上下千年能用的阿谀之词。
落了下风的贺云沛等人静默不语的走出印刷厂,杜温摘下坏掉的近视镜,阖目叹息:“贺少爷,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
“没有。”贺云沛道:“你没有别的选择,阎锦中到上海是有备而来,加入记者公会是保下《建国日报》的唯一出路。”
“想不到把战打完了,新闻业还是只能在权势富贵的缝隙里艰难求生,比起对国情的高谈论调,百姓想看的却是影星秘闻和逗趣杂谈,如果不能板上钉钉的爆出完整证据,受贿与童工之事将如同碎石入海,一个浪下去就没影子了,老师用命保下的东西,要撼动的是整个上海。”杜温说着喉咙发涩语调哽咽起来:“我不能让报社毁在我手里,明知记者公会是打着‘民主’的官僚机构,我也只能给他们立在门面当靶子,就当我鲁莽天真吧,我要把手里的东西紧紧握着,哪怕被人诟病,我也要等到那一天,把沾血的拳头打在他们最疼的地方。”
贺云沛听得心痛,他皱眉望向杜温,拍了拍书生不甚宽阔的肩头安慰:“记者公会并非百无一利,行业团结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错,只要里面有你们这些秉持行业初心的中流砥柱,阎锦中为首之人能骗得了一时,也藏不住一世,到时候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在记者公会遇到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都会尽力而为。”
“贺少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杜温十分感动,他强忍泪光望向贺云沛:“你同我们守在印刷厂一天一夜,明明不是你的事情,你还顶在前面帮我们挡下明刀暗箭,这个恩,我一定得记着。”
“说起来也是我托你叫人到贺公馆采访才惹出麻烦,碰上阎锦中这人,这怎么能不算我的事?你放心,《建国日报》报社编辑部被毁,由我出资给你们在原址重建。”贺云沛道。
“这,这...”杜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双手握起贺云沛的右手紧紧攥住,重重二字:“谢谢。”
直到贺云沛送走了杜温等人,贺凤娴依然骄傲欣喜的看着弟弟身影挪不开眼,脸上都是满溢的欣慰神色,就差当街鼓掌落泪了。贺云沛一扭头对上姐姐,瞬间蹿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他谨慎的用手背扫了扫身上衣裳,左右检查了自己和平时没大不同,才张嘴问:“阿姐,你看什么呢?”
“我弟弟终于像个男人了。”贺凤娴由衷感叹,伸手就要抹泪去,贺云沛眼疾手快给拦住:“哎呦我的亲姐姐,你可别是想男人想到自己弟弟身上了,您还是老老实实给我找一姐夫再哭给他吧。”
贺凤娴立刻抽了手,啐了声骂道:“小赤佬,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方才还想着你终于懂事长大了,在外面办正经事,还交了些舞文弄墨的好朋友,我真是瞎了眼了。那个什么杜温你也是在哪个舞厅里认识的吧?”
“骂我就骂我,怎的还连带无辜呢。”贺云沛笑了,他揽住姐姐肩膀带着往自家车上走。姐弟俩身高差着一截,气场却都不弱,他们自小是站在上海滩云端上的人,又从血脉里遗传了贺老爷子叱咤血雨的匪气,多少人望其一眼都脚底发软。
满街的贺家打手们为姐弟俩让开道路,贺云沛亲自替姐姐拉开车门,贺凤娴上车刚坐稳却‘欸’了声,她拦住要跟上来的贺云沛问:“小方呢?你喊他过来,他身上有伤呢,让他来坐车回去呀。”
“你管他呢。”贺云沛要上车,贺凤娴一屁股挪过来堵在车门前,皱眉道:“你是真不禁夸,把人家带回家睡的也是你,现在要把人家扔大马路上的也是你,臭男人样子。”
“你把话说清楚,谁把他带回家睡了?”贺云沛嘿了一声:“前天他还把你气得不行,今天你俩就成一伙了?他走就走了呗,我看他都能跟着你出门了,能走能跳的还赖我身边做什么。”
“人家那是听说你一天一夜没回家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你是没见他那个担心的样子,站都站不稳呢就要往外冲。”贺凤娴瞪了弟弟一眼,她压低声音哼道:“你以前在外面搞得那些女人我可没少见,不管是洋的还是土的,可没一个能有小方这份心。”
司机是贺家老人了,论血缘还是跟贺家有那么点关系的远房亲戚,没坏心,但嘴碎了些,投奔到上海来便被安排给贺凤娴开车,他听得趣儿,回头喜道:“少爷才刚回国没几天,这么快就有女朋友啦?哎呦,上海滩不知道多少小姐回家哭去呢。大小姐,人在哪呢?要不我去接来?”
“哪都有你。”贺云沛怼了一句,瞪得司机不敢再多说,贺云沛回头看向姐姐装作无辜委屈的少年样子,撒娇叫道:“阿姐~”
贺凤娴两手一盘压根不给他让位置,贺云沛假装出来的撒娇模样便瞬间冷下来,他摆上本色的臭脸,哼了声,点点头:“行行行,我去给你找小方,你回家,别等我了。”贺云沛说完摔了车门就转身大步向前走,贺凤娴气得瞪人,贺云沛已经头也不回的翻着白眼踏上寻找方策的漫漫长路,他觉没睡好,饭没吃过,忙了一天一夜现在还要满大街找人,方策也不知道乱跑什么,明明是组织安排保护自己的人,结果眼一眨人影都没了,什么玩意儿?
方策听了苏晋几句话摸不着头脑,他想跟去看看苏晋嘴里的‘阎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车开了就跟在后面追,可他哪里是平时拉车时的身子骨,浑身的伤口没跑两步就疯狂叫嚣着撕扯发疼,撑着膝盖在街头大口大口喘气,冷汗一层层冒。
旁边摆摊的老头上前搀扶他,拉去自己摊铺木头板凳上坐着,还倒了盏热茶,方策感激道谢:“谢谢,谢谢老师傅。”
老头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亮在方策脸前晃了晃:“两块。”
噗——
热茶刚入口一秒钟就被方策全部喷了出来,带着清香的黄渍茶液喷溅空中,淅淅沥沥落了贺云沛一裤子,就连程光瓦亮的皮鞋面上也难逃厄运的沾了两瓣泡烂的茶叶梗。
贺云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处找方策这个又脏又臭的车夫,为什么找到了还要走上来站到他面前,为什么被吐了一身还没办法把人就地打死,他气得额冒青筋,咬牙切齿地质问方策:“没钱就别喝茶,喝了就算吐出来,也得付钱。”
方策呛得咳嗽,他坐在板凳上抬起头心虚地看向贺云沛,咽了口唾沫,在贺云沛要杀人的表情里转回头跟老头商量:“您,您这茶钱也太贵了吧,我就喝了一口......”
“不二价。”老头子把手一摊要收账。
方策从头到脚一毛钱都没有,他拧巴着脸也不好跟老头子在街上闹,干涩的嘴巴舔了又舔,终于把脸仰起来望向贺云沛。贺云沛青筋在额前跳,他伸手到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摸了钱给老头递去,老头喜滋滋接了钱,抽下脖子的汗巾就要给财神爷擦擦裤子和鞋面,贺云沛惊恐的倒退了两步,他紧忙拒绝:“别,别碰我!”
方策嫌弃的嗤了声,他哼道:“毛巾很干净的好吧,臭讲究。”
“你过来给我拿手擦。”贺云沛瞪着方策就命令起来。
“凭什么?!”要不是方策身上带伤,贺云沛这句话能让他一蹦三尺高,他蹭的站起来,又哎呦的捂着伤弯了腰,嘴边马上要跟出来的骂词都憋了回去。
“凭这是你给我吐的!”贺云沛有理的很:“凭我给你出的茶钱!”
“......”方策绷着脸不再吭声,可捂着伤杵在原地也没半点要动弹的样子。
贺云沛道:“不擦?那也成,还钱。”
“我回家......”方策立马张嘴跟上,贺云沛却气势更足的压上去:“别废话,现在就给我还!”
“你!”方策气得呼哧带喘,他瞪圆眼挖在贺云沛资本的嘴脸上,甩手就要走掉,可刚走两步就被身后的贺云沛喊住了。贺云沛皮衣薄衫配长裤显得身材宽阔高大,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英俊脸庞没有表情就显得冷漠严肃,嘴欠的话也说得正儿八经,比讨论学术问题还认真:“跑什么跑,方策你是男人吗?”
要不是没法当街脱裤子,方策恨不得现在就让贺云沛验明正身,他转过身快走到贺云沛面前,弯腰马虎的拿手拍了拍贺云沛那条湿哒哒的长裤子,刚要直起身,贺云沛脚又往前伸了半步,方策忍着火伸手捏了烂茶梗甩到地上,然后才站直对着贺云沛,胸膛怼胸膛的迎上去,瞪着眼哼道:“我可还给你了!”
“嗯,这就对了嘛。”贺云沛满意的点点头:“走吧,回贺公馆。”
“去你妈的!回你大爷!”方策破口大骂,他甩手就走,把被吼得一愣的贺云沛落在脑后,他是一秒都无法忍受了,保护贺云沛的任务甭管要交给谁都行,反正他是干不下去了,如果拯救黎民苍生的伟大事业要靠贺云沛这种人才能进行,那还不如趁早别拯救了,毕竟最后肯定得亡国!
梁秋白离开前曾留给方策一个地址用以紧急联络使用,可这没几天,方策就已经出现在地址上那家药店的门前了,他准备立刻告诉梁秋白——保护猪,保护狗,他也绝不再保护猪狗不如的贺云沛。
方策跨入药店,掌柜翻着账本拨算盘,从眼镜缝里瞟了方策一眼,问道:“小伙子,看病呀?”
“不看,买药。”
“什么药,有方子吗?”
“没方子,要桔梗三两,紫菀三两,百部三两,甘草一两,陈皮一两五钱。”
掌柜停下拨算盘的手,他合起账本深望了方策一眼,缓言道:“哎呦您这方子可不全呐,是不是想治风邪犯肺?”
“是,是我没记全,还缺荆芥、白前。”方策道。
“欸这就对了,您跟我到后边来取药。小李子,你照看着门面。”掌柜的招呼了一声,便走出柜台引着方策向后院走去。药铺子的墙壁上堆满整齐的药草格子,空气中散着浓浓的中药味,药王菩萨供奉在凌空仙阁里,铜炉常年焚香,复杂气味渗透交互在一起填满空气中的丝丝缝隙,浓郁扑面仿佛要灌进脑子把人淹没,是历史沉淀的厚重与阴沉,方策下意识皱了皱鼻子,呛得咳嗽几声,掌柜的回脸笑道:“祖传老中医了,这个药房子有百来年,年轻人闻不惯正常。”
方策尴尬的紧,他歉意的点点头,闭气把又涌上来的咳嗽忍住。
掌柜的走过整间药房,在角落打开一扇矮门躬腰钻进去,方寸大小的杂房里堆满了过期变质的中药材,掌柜的从地上抱起一捆问荆扔开,手抹了抹灰,在地上握住一枚锈铜的门栓使力拉开,原来这杂房里还藏了个足以避人的防空洞。
掌柜的在洞口探身朝下低声喊道:“梁先生,您交代过的那个小娃娃来啦,我喊他下去啦?”
方策探头探脑的等着,梁秋白没开口,倒是有另一个人开口应道:“让他下来吧。”
掌柜的让开洞口,方策点点头踩着软梯一步步下到防空洞内。昏暗的洞里亮着一盏油灯,苍白着脸的梁秋白盖着棉被从硬床上半坐起身,旁边扶着他的年轻人将软枕头垫在他腰后,可尽管如此梁秋白仍然瑟缩着咳嗽不停,坐立的姿势显得费力难过,暗黄灯光投下他的身影在墙壁上单薄脆弱。
“老师......”方策愣在原地。
梁秋白没戴眼镜的双眼难掩焦急不安,他嘴唇毫无血色皲裂着说话都费劲,仍嘶哑咳嗽着追问:“方策,是云沛...咳,云沛怎么了?咳咳咳。”问得太急,梁秋白又猛地咳出血,身旁人急忙要扶他躺下,梁秋白阻止道:“义华,咳,没事,我没事...策子,说话呀,是云沛出事了吗?”
方策喉咙涩的要命,许是药草味太浓熏得眼睛疼,想掉泪,他使劲眨了眨眼把贺云沛给的委屈全咽肚子里,让梁秋白放心的轻声哑道:“没,没有,贺云沛好着呢,他一点事都没有...”
梁秋白终于松了口气,他软身靠回垫子上,柔声唤道:“策子,咳咳,怎么回事呀。”
方策挪上前,没舍得挤着梁秋白坐床上,便蹲在床旁握着梁秋白的手,担忧的望着人苍白的脸,他不停摇头:“没有,没事,老师外面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贺云沛什么事都没有。是您,您为什么会这样?您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会这样严重...”
“还不是怪阎锦中这个奸贼!”旁边的钱义华愤愤不平骂道,此刻他尚且不知自己父亲已经在阎家上吊自尽,只道:“梁先生,让我出去执行这个锄奸的任务,我爹在阎家当了一辈子的管家,无论是下毒还是暗杀,我都方便很多。而且如果不是我轻易相信了阎锦中的奸话,我们那么多同志也不会...”
“义华,你是医生,医生的刀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梁秋白说话时仍然气力不足,他喘息着开口打断,又劝道:“以后莫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你是被阎锦中蒙骗,我们同志也不会白白牺牲,阎锦中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阎,又是阎...”方策喃喃自语:“苏晋说他跟的老板也姓阎,贺云沛见的人也姓阎,害梁老师的又是姓阎的...”
“苏晋?你认识苏晋?”钱义华反问。
“咳!义华...!”梁秋白急忙想要阻止,可钱义华已经脱口而出的骂道:“跟什么老板,是做了阎锦中的走狗吧!”
“你说什么呢!”方策蹭的起身拽住钱义华衣领,他瞪道:“什么走狗!你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和那个苏晋是什么关系?!梁先生中的这枪就是苏晋开的,打穿了整个肩膀,差半厘就是大动脉,他不是走狗他是什么?!”
方策震惊的松了些手劲,钱义华借机挣开,推了方策一把。方策踉跄站稳,他拧着眉头难以接受,只能探究的扭头看向床上的梁秋白,可梁秋白蹙眉不语的表情更是让他心头一惊,苏晋弯着眼笑眯眯炫耀身上白衬衫的样子晃在眼前,他说自己只是给人做司机,他喜悦非凡哪里像伤过人开过枪,方策不知不觉已手脚发麻,心头压上重石喘不过气。
梁秋白忍着痛宽慰道:“我是看着你同苏晋一并长大,我相信他绝非故意,咳,策子我不知道阎锦中对我们的了解到了哪一步,我知道很难,但我想拜托你在云沛身边保护好他的同时,找机会接近苏晋,他现在是阎锦中的贴身司机,我们需要他提供的情报,咳咳,咳咳咳...”
“老师...!”梁秋白咳出血,方策急得跌扑在床前,他眼神焦急着慌乱不安,手在梁秋白床榻上攥了又攥,哽着道:“我会的,老师,我会的,如果真的是苏晋开枪打伤您,我一定把他押到您面前请罪,他不是坏人,他会听话的,他连杀鱼都不敢的,他怎么杀人啊,而且您那么好,他娘几次熬不过来都是您掏钱请来医生,他怎么会,他...”方策越说越急,眼圈通红忍着泪光,心里面更是疼得要命。
沉浸在重逢喜悦里的兄弟俩,如今只剩下了苏晋一人,他在阎家灯火通明的洋楼里摆弄着一只从没见过的照相机,低着眼抿嘴笑,两只手捧着抚弄得认真又欣喜,模样像个三岁时初次拿到稀罕玩具的小孩子。坐在旁边翘腿看报的阎锦中抬眼正巧看见他那副模样,报纸忘记了翻页,阎锦中看得怔然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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