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荧灯满

　　这禁药色泽泛紫，因此又叫紫金丹。

　　自从被禁后，这种丹药在市面上一度绝迹，若不是显隆城内有不少妖兽在做生意，慕月只怕也没有机会买到它。

　　紫金丹入腹之后，当即起效。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法力被强行压缩至极限，而后轰然膨胀爆发。

　　慕月抿着嘴，下唇咬得发白。

　　但在这紧要关头，她没有丝毫迟疑，毅然像顾筠贤一样将增长后的法力不断注入祥云当中。

　　但即便如此，对于蔺玦来说这仍是杯水车薪。

　　挡在海浪前的云雾被一次次冲散，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再度笼起。如此重复了不知几遍，蔺玦的妖丹终于不堪重负。

　　伴随着一道划破天际的紫电，妖丹破损开裂。

　　顷刻间，无数裂隙爬满了整颗妖丹，密集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碎成尘粉。

　　目前，情况已格外危急。

　　顾筠贤眉间紧锁，面色透着不自然的苍白。他已将自己全部的法力悉数调出，如今已是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慕月忍不住喊道：

　　“城里的妖族都在吗？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来帮忙啊！”她的声音格外焦急，“难道你们想丢掉现在的平静生活，被那帮全邦门修士撵出城天天追杀吗？”

　　这种屈辱的生活，当然没有妖想过。

　　但□□外的海浪击打得是那样凶猛，只看上一眼，就叫胆小的妖魂飞魄散。许多妖兽虽有意相助，却仍畏缩不前。

　　“他娘的，一个个比缩头乌龟还乌龟！”

　　见久久没妖出来，最先听见号召的妖兽没了耐性：“你们受得了被追杀的憋屈日子，老子受不了！就算今儿个豁出命来，也值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仰天大笑了三声。

　　笑罢，他就扔下酒碗，大步走上了街，一口气把所有法力都送进了蔺玦的□□里。

　　霎那间，法力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待到法力全部离体时，那妖兽已然浑身脱力。他踉跄着跌坐在积水的地面上，却没忘了顺口囔了句“痛快”。

　　慕月还没来得及跟他道谢，眼前却闪过一片耀眼的光芒。

　　她猛地抬头，却见千万道辉芒正陆续飞起，争先恐后地接连钻入云中，璀璨壮丽如银河星陨，异常夺目。

　　其中的每一道光辉，都是一只妖兽的法力。

　　在这盛景带来的深深震撼中，慕月惊讶地回头，只见城里的妖正陆陆续续地从避难之处走出，义无反顾地踏进暴雨里，目光无畏而坚定。

　　一个，两个，三个……

　　这数量不断地往上攀升，直至抵达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

　　他们的身影沉默地屹立在风雨里，无声地给予蔺玦支持，像是另一座坚实巍峨的堤坝。

　　所谓万妖追随，大概如此！

　　毫不意外地，慕月在其中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沿街叫卖自酿果酒的姑娘、精通水灯制作的老手艺人、每天都会挑两大筐橘子送进酒楼的果农、还有那间不卖乌梅的小饭馆里的小二……

　　惊喜之余，慕月不免愕然。

　　她只知道小二是横公鱼妖，却没曾想其余的也同样是妖。

　　卖果酒的姑娘并指为梳，理了理头顶的发髻，露出一对毛绒绒的猫耳：“你就是那个曾经买我的酒，还吃醉了的小讹兽吧？”

　　被提起此事，慕月一时发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那个人类小情郎还是挺疼你的。”猫妖姑娘噙着笑挽起鬓发，在她耳畔轻声道，“怕你吃醉后着凉，他还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你披上呢。”

　　这些话，顾筠贤本意是不想偷听的。

　　奈何修仙之人的五感太过敏锐，纵使那猫妖有意压低了声音，这番话仍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耳中。

　　而很不巧，顾筠贤一贯脸皮薄。

　　慕月都还没有所反应呢，他就已经红了耳垂。

　　此时，众妖的法力已在半空中汇聚成了洪流。霎那间，光芒点燃了整个天穹，将祥云映照得灿若流火。

　　云层唰然铺开，猛力压下。

　　所到之处，厉风衰竭无力，海上咄咄逼人的骇浪被一寸寸碾平。就连深海中暴动法力，也被生生镇压了下去。

　　云开雾散，暴雨歇停。

　　裹挟着尸首的海水逐渐从街上褪去，海啸偃旗息鼓，天光泼洒人间。

　　“我们……成功了？”

　　顾筠贤微微仰首，极目远眺，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重归平静的海面。

　　若不是那远处漂浮的残骸，只怕无人能够相信，这样温柔蔚蓝的海面一度暴戾恣睢，毁天灭地。

　　风静雨霁，云岚被收拢回妖丹。

　　盘旋空中的玉龙喘息了片刻，继而将妖丹吞回腹内，驾着几缕薄纱似的轻云往陆地上降落。

　　但就在这时，变故陡至。

　　在蔺玦即将到达地面的那一霎那，一道狠辣的剑风骤然袭来，直刺他的心口。

　　尽管蔺玦已然觉察到了危险，却还是碍于伤势过重，躲闪不及，被利剑穿过了肋下。

　　刹那间，血花四溅。

　　伤势过重的他再也无法维系龙身，顿时化为人形，从半空中颓然落下。

　　“蔺玦！”

　　眼看着蔺玦就要坠地，白慕猛地冲来，焦急地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接住。

　　但蔺玦的眼眸仍紧紧闭着。

　　他在与这场天灾的鏖战中失血过多，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

　　白慕颤抖着搂紧了他，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悲鸣，嘶哑而绝望。

　　她终是没能护住他。

　　.

　　然而，这次的战争还未结束。
　　真正棘手的还在后头。

　　直到这时，全邦门的修士才姗姗来迟。

　　他们成群结队地御剑而来，浩浩荡荡。掌门与郜夫人并肩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纤尘不染的衣袂临风飞扬，飘荡如雾。

　　那仙风道骨的外貌下，包藏着龌龊卑鄙的小人心。

　　“该死！”慕月登时气极，忍不住低声唾骂道，“就是这些全邦门的人，偷袭了蔺小少主！”

　　除了慕月，其余妖兽同样心怀怨愤。

　　全邦门的修士刚一站定，就有几只妖兽就强撑起虚弱的身躯冲上前去，誓要为蔺玦报仇。

　　然而，他们早已耗尽了法力，哪里还是这些修士的对手。

　　修士手起剑落，地上便多了一片血光。

　　全邦门掌门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捻了个传声咒，将话音传遍全城：

　　“好了，大家都出来吧！海啸已经彻底过去，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毫无羞耻地宣布，“方才，是我们全邦门拼劲全力才救了你们，也救了沿海的这些城市！”

　　这言论委实颠倒黑白，慕月被迫听着，胃里不禁翻江倒海：

　　“呸！老东西不要脸！”

　　但她的抗议显然被置若罔闻，全邦门的掌门对他们这些几无战力的妖兽不屑一顾，照样侃侃而谈。

　　“你们可否知道，引发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是谁？是妖！”

　　掌门的嘴角露出一弧冷笑，大肆煽动道：“人妖两族自古难容。正是因为你们这些年来对妖太过纵容，才会引来天界神仙的震怒，才降下了这次的天灾！你们的苦难，都是妖害的……”

　　慕月心中不由得一凛。

　　这个掌门，是在挑拨人和妖两族的对立！他是要把显隆城这最后一片乐土也毁掉！

　　“小修士，没有人会信的吧？”慕月小声问道。尽管她知道，她只是在欺骗自己。

　　顾筠贤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风很冷，而顾筠贤的掌心里也浸透了冰寒的海风，但他还是想给慕月自己所剩无几的一分温暖。

　　挑拨的言论还在继续。

　　随着全邦门蓄意伪造的妖兽罪证被一一列举，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相信了这份谎言。

　　有些信任，建立起来需要累月经年，在摧毁面前却不堪一击。

　　渐渐的，城中的人类居民开始交头接耳，对旁边负伤的妖兽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直接大喊起“妖兽滚出显隆城”的口号。

　　而妖兽也不堪侮辱，出言反击。

　　两族的暗火都在积压，蔺玦费劲心思搭建起的信任出现了裂隙，逐渐分崩离析。

　　看着暗自窃喜的全邦门，顾筠贤皱紧了眉。

　　此时，白慕正护卫在伤重昏迷的蔺玦身边。顾筠贤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

　　“白女侠，可有帮我带回那样东西？”

　　“带了。”为了让蔺玦能好生休息，白慕只好强压着性子，轻手轻脚地拿出了一盏还算完好的风灯：

　　“这是从山门那边摘下的，全邦门的那帮孙子全他/妈防着老娘，进不去。”

　　顾筠贤接过风灯，又低头捡了盏被浪花冲到岸上的水灯：“多谢，这就够了。”

　　片刻后，蜃灯起效。

　　耀目的光晕过后，包括人与妖在内的全城百姓惊愕地抬头，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青霄已经被铺开的幻象所取代。

　　这幻象不是别的，正是早些时候分别在全邦门和显隆城里发生的一切。

　　这两个发生在不同地点的场景穿插着，在天际上拼凑出一副极其荒诞的画面——

　　妖兽救人，修士杀人。

　　并且，对徒弟痛下杀手的修士不是别人，正是满口仁善慈悲的全邦门掌门。而他口口声声要害的，则是救人的功臣蔺玦。

　　两相对比，何其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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