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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法式餐厅的灯光是恰到好处的昏黄,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洁白的餐布上。小提琴手在角落里演奏着舒缓的乐曲,空气里弥漫着香薰蜡烛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
梁小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刀的边缘。对面的张慧正优雅地切着牛排,动作娴熟得像是拍美食广告。
“不合胃口吗?”张慧抬眼看他,“你都没怎么动。”
“没有,很好吃。”梁小杰挤出一个笑容,叉起一块鹅肝送进嘴里。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确实是顶级料理,可他却觉得味同嚼蜡。
这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自在。他想起大学时和秦梦妮常去的那家麻辣烫小店,塑料桌椅,油腻的地板,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着红油。她总是辣得直抽气,却还要抢他碗里的鱼丸,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梁小杰?”张慧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在发呆。”
“抱歉,可能有点累。”他端起红酒抿了一口,“今天谈合同说了太多话。”
张慧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吗,你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特别伤人。我特意选了这里,米其林二星,提前两周才订到位子。”
梁小杰确实感受到了她的用心。从进门时经理亲自迎接,到每一道菜侍者详尽的讲解,再到张慧为他点的都是他随口提过喜欢的口味——她记得他说过喜欢黑松露,说过不爱吃太生的牛肉。
“谢谢你,张慧。”他真诚地说,“这顿饭应该我请的。”
“得了吧,你那工作室刚起步,省着点花。”张慧晃了晃酒杯,“等你真成梁总了,再请我吃更好的。”
晚餐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梁小杰去结账时才发现张慧早已买过单。
“说好我请的。”他有些无奈。
“下次吧。”张慧拎起包,“现在,陪我去个地方?”
解放西路的酒吧一条街在午夜时分才真正醒来。霓虹灯牌在夜色中闪烁,音乐从各家店门里漏出来,混杂成一片喧嚣的背景音。年轻男女穿着时髦的衣服穿梭其中,空气里满是酒精、香水和不加掩饰的欲望。
梁小杰已经有半年没来这种地方了。上一次还是和秦梦妮分手那天,他一个人喝到断片,醒来时躺在出租屋地板上,手机里有十几个刘瑞的未接来电。
“怎么样,是不是比法餐厅有意思多了?”张慧拉着他走进一家清吧,里面的驻唱歌手正在唱民谣。
两人找了个卡座坐下。张慧点了威士忌,梁小杰只要了啤酒。
几杯酒下肚,张慧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讲这些年做生意的趣事,讲遇到的奇葩客户,讲一个人打拼的孤独。梁小杰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你知道吗,高中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样。”张慧忽然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其他男生要么幼稚得要命,要么装成熟。就你,安安静静的,但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梁小杰苦笑:“那时候懂什么。”
“你懂。”张慧凑近了些,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的香水味,“你懂怎么让人安心。我爸出事那会儿,全班就你没用同情眼神看我。你跟我说,张慧,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你那时候还没我高呢。”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红。
梁小杰记得那段日子。张慧从每天有司机接送的富家女,变成要打三份工交学费的普通学生。她躲在天台哭,他找到她,说了些笨拙但真诚的话。后来他组织捐款,还帮她找了家教的工作。
“都过去了。”他轻声说。
“是都过去了。”张慧靠回沙发背,“所以我更珍惜现在。小杰,我们都不再是学生了,知道什么是现实,也知道什么是值得抓住的。”
梁小杰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没接茬。
凌晨一点,他把喝得微醺的张慧送到酒店房间。
“你回去吧。”张慧站在门口,语气忽然冷淡下来。
梁小杰点点头:“好好休息,明天——”
话没说完,张慧突然转身抱住他。她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带着酒意的呼吸扑在他颈间。
“梁小杰。”她的声音闷在他肩头,“你们分手半年了,你还忘不了她吗?”
梁小杰身体僵住。
“我就不行吗?”张慧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我哪里不如她?我不够漂亮?不够能干?还是我对你不够好?”
“你很好。”梁小杰试图推开她,但她抱得很紧,“张慧,你真的喝多了。”
“我没醉!”她的声音拔高,“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宁可对着一个离开你的人念念不忘,也不愿意看看眼前的人?梁小杰,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可以试试——”
“我们只是合伙人。”梁小杰终于挣脱开来,后退一步,“对不起。”
空气安静得可怕。
张慧盯着他,几秒钟后,她抓起手边的枕头砸过来:“滚!”
梁小杰没躲,枕头软软地打在肩上,又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放回床上,轻声说:“早点睡,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听见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深夜的街道依然热闹,霓虹灯把梁小杰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走过喧闹的酒吧街,走过还在营业的便利店,走过相拥的情侣和醉醺醺的年轻人。
城市这么大,热闹都是别人的。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话,此刻体会得格外真切。
他像沙漠里的一棵树,像孤岛上的一轮月。四周越是喧嚣,内心的空洞就越是清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刘瑞发来的消息:“谈得怎么样?需要我去接你吗?”
他总是被她这样细微的关心触动,却又不敢回应。怕自己心里的废墟,配不上她的纯粹。
梁小杰没有回消息,而是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商学院后街。”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伙子,那地方这个点可没什么人了。”
“就是想清净清净。”
车子穿过午夜的城市。梁小杰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灯火。他想,爱情是不是真的就像这车窗外的风景,一旦错过某个路口,就再也回不去了?你明知道来时的路怎么走,可单行道不允许掉头,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期待下一个路口还有相似的风景。
可哪有那么多相似呢?每个人、每段感情都是独一无二的。你错过了秦梦妮,就真的错过了。哪怕后来遇到张慧、遇到刘瑞,她们都很好,但都不是她。
不是那个会抢他鱼丸的她,不是那个辣出眼泪还要吃的她,不是那个说“等你有钱了要给我换个真戒指”的她。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路口。梁小杰下车,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烧烤摊——招牌还是老样子,两个烧烤架,一个大电扇嗡嗡地转着当排烟机,油烟在路灯下袅袅升起。
“哟,小梁!”老板正收拾桌椅,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开笑容,“稀客啊,毕业好几年了吧?”
“王叔。”梁小杰走过去,“生意还好吗?”
“就那样,糊口呗。”王叔用围裙擦擦手,打量着他,“一个人?小秦呢?”
梁小杰沉默了两秒:“分了。”
王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有好一阵没见你们一起来了。”他转身从冰柜里拿出几瓶啤酒,“来,陪叔喝两杯,今晚最后几个客人刚走。”
两人在塑料小桌旁坐下。王叔开了啤酒,也没用杯子,直接对瓶吹了一口。
“为啥分的?”他问得直接。
梁小杰苦笑:“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她……跟别人好了。”
王叔盯着他看了半晌,摇摇头:“我不信。小秦那姑娘我认识四年,她看你那眼神,瞎子都看得出来有多喜欢你。她会跟别人跑?除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梁小杰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燥热。
“我没做对不起她的事。”他说,“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王叔,你知道她家什么条件吗?她爸是上市公司老总,她妈是大学教授。我呢?农村来的,父母种地,供我上大学已经掏空家底。毕业那年,她爸找我谈话,说只要我离开梦妮,可以给我安排工作,可以给我钱——”
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王叔安静地听着,许久才开口:“所以你答应了?”
“我没有!”梁小杰声音提高,“我拒绝了,我说我会努力,我会证明我能给她幸福。可是后来……后来她家里出事,需要一大笔钱,我拿不出来。再后来,她就跟别人订婚了。”
他说得简略,省略了太多细节——秦父病重,公司危机,李家的联姻提议,秦母跪在秦梦妮面前的哭求。他不知道这些,秦梦妮从未告诉过他。他只知道有一天她突然说分手,然后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那你去找过她吗?”王叔问。
“找过,找不到。她换了所有联系方式,搬了家。她朋友说,她不想见我。”
王叔又开了一瓶酒,递给他:“小梁,叔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感情这事儿,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的。小秦离开你,未必是不爱你。这世上多得是无可奈何,多得是身不由己。”
梁小杰没说话。他知道王叔说得对,可知道和理解是两回事。理解和不介意,更是隔着千山万水。
两人喝到凌晨三点。老板娘从里屋出来,看见梁小杰醉醺醺的样子,叹了口气:“小梁,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楼上有空房间。”
“不用了,婶,我走回去,醒醒酒。”
“你这孩子……”老板娘还想劝,被王叔拦住了。
“让他去吧,有些酒,得一个人醒。”
梁小杰摇摇晃晃地起身,掏出钱包,被王叔按住了手:“这次叔请。下次带小秦一起来,再给钱。”
一句“下次”,说得梁小杰眼眶发热。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夜色。
后街很长,路灯隔很远才有一盏,光与暗交错,像他人生的缩影——明亮的时候短暂,昏暗的时候漫长。
梁小杰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易拉罐拉环。银色的金属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想起秦梦妮把它套在无名指上时说的话:“这个先存着,等以后你有钱了,要给我换个真的。不过就算换不了,这个我也喜欢——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拉环,独一无二的她。
可他把独一无二弄丢了。
走到小巷口时,梁小杰停住了脚步。这条巷子还是老样子,窄窄的,没有灯,两侧是居民楼的后墙。大学四年,他和秦梦妮来过这里无数次——白天从这里抄近路去上课,晚上在这里偷偷接吻,下雨天在这里躲雨分享一把伞。
有些地方之所以特别,不是因为地方本身,而是因为那里寄存着你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梁小杰深吸一口气,拐进了巷子。
黑暗瞬间包裹了他。眼睛需要时间适应,他索性闭上眼,左手扶着墙壁,慢慢往前走。砖墙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夜晚的凉意。
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秦梦妮。
大一开学没多久,他也是这样摸着墙走进来,走到一半,和一个同样闭着眼走路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女孩尖叫,他慌忙解释自己不是坏人,可话没说完,迎面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在鼻梁上,鼻血瞬间涌出来。
他愣住,女孩也愣住。然后她转身就跑,他捂着鼻子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同学,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坏人!”
跑到巷口有光的地方,女孩回头,看见他满脸血还一脸焦急的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打错了人。
“对不起……”她掏出纸巾,手都在抖,“我以为……”
“以为我是色狼?”梁小杰接过纸巾,苦笑道,“同学,你这防身术跟谁学的?下手也太狠了。”
女孩被他逗笑了,虽然眼睛还红着:“我爸爸教的,说女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你爸教得挺好。”梁小杰按着鼻子,“就是下次看准点,别误伤友军。”
后来他们发现是同班同学,再后来他们在一起了。秦梦妮总拿这件事开玩笑,说他是“用鼻血换来女朋友的男人”。他会反驳:“明明是你暴力倾向,我忍辱负重。”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甜蜜的,心碎的,交织在一起。梁小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巷子另一头。脸上凉凉的,一摸,全是泪。
而巷子的另一端,秦梦妮正扶着另一侧的墙,闭着眼,慢慢往前走。
她也来了这里。
怀孕四个多月,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最近夜里总是睡不好,有时是宝宝踢得太厉害,有时是纯粹的心事重。今晚李书舟有应酬,她一个人在家,忽然就想回学校看看。
然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条巷子。
她也记得那个初遇的夜晚。自己胆子小又爱冒险,听说这条巷子晚上特别黑,就想来试试。结果撞到人,吓得一拳打出去,把人家鼻血都打出来了。
后来那人追出来,满脸血还在道歉,傻乎乎的。再后来知道是同班同学,他叫梁小杰,来自农村,学习努力,笑起来很温暖。
秦梦妮的手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宝宝今天很安静,像是在陪妈妈一起回忆。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梁小杰省吃俭用三个月,给她买那条她随口说好看的裙子;想起她生病时他逃课陪她去打点滴,一夜没合眼;想起他说等以后有钱了,要带她去冰岛看极光,去新西兰跳伞,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可是小杰,”她对着黑暗轻声说,“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有你的地方。”
但这些话他听不见了。她选择了家族,选择了责任,选择了一个她不爱但能救父亲、救公司的人。她以为这是成熟,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幼稚——以为牺牲自己能换来所有人的圆满,却忘了问问自己的心,它愿不愿意。
泪水滑下来,咸涩的,像她此刻的人生。
秦梦妮继续往前走,闭着眼,右手扶着墙。她想起梁小杰说过,这条巷子有个秘密——如果你闭着眼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心里想着最爱的人,就会在中间相遇。
她当时笑他迷信,他说:“这不是迷信,是浪漫。”
现在她试了一次又一次,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他始终没有出现。
也许有些浪漫,只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而她已经失去相信的资格。
秦梦妮走到了巷子中间,停住脚步。她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这里就是当年他们撞在一起的地方。
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抱了一下。
抱住了回忆,抱住了遗憾,抱住了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少年。
然后她听见巷子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梦妮?”
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秦梦妮僵住了。是幻觉吗?还是她太想他,连耳朵都开始欺骗自己?
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让这个梦醒来。
而巷子另一头,梁小杰也僵在原地。他刚才好像听见了秦梦妮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呼唤。
是太想她产生的幻听吗?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她真的在这里呢?他该说什么?“好久不见”?“你好吗”?还是“我很想你”?
黑暗像一堵墙,隔在两人之间。他们相距不过二十米,却仿佛隔着整个青春,隔着无法挽回的过去,隔着各自的选择和背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谁也没有再出声,谁也没有再往前走。
最终,秦梦妮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疼痛清晰而真实。
梁小杰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缓缓落下。
他们又一次,错过了。
巷子恢复寂静,只有夜风穿过,带走两个人的眼泪,和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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