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

　　向阳的雪真的下大的时候，元旦降至。三中高二生走出考场，在大雪纷飞中结束了这学期的第二次双月考。
　　路边白绒积起，各路雪战和雪塑创作随即拉开帷幕。考前毫无圣诞体验，考后更要撒泼，就是不知道下周又要有多少人得感冒。
　　路又言是那种头一天玩得疯，之后就嫌冷嫌累窝在教室里的类型。他一手保温杯，一手暖宝宝，老神在在。
　　这种style是跟沈闵州学的，高一时他还嫌弃沈男神提前步入中年，现在只觉得，养生不香吗？
　　至少要比那种玩得从头到脚湿透，衣服恨不得脱光，完全野蛮发展的臭狗香。

　　查亦鸣等“野蛮人”踩着最后一遍铃声走进教室，留下一排排湿漉漉的脚印。在雪地里玩high了不觉得冷，上课上到一半就必开始流鼻涕。
　　查亦鸣掏空了同桌的，又回头求助董昕依，“纸，纸给我来点。”
　　董昕依递了半包纸过去，查亦鸣开始低着头擤鼻涕。可半包纸撑不到放学，没过两节课查亦鸣再次向周围小声求助。
　　“唉，儿子，给点纸。”
　　“什么？没带？你这个不孝子……”
　　——这狗样看得路又言怒火中烧。
　　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呗，更何况他背上的伤指不定还没好透呢。
　　前方查亦鸣一直在那纸纸纸，路又言听不下去，抄起口袋里捏了半天的纸巾砸向他的后脑勺。
　　“给爷闭嘴。”
　　查亦鸣弯腰下去捡起那包纸，回头准确无误地找到路又言的眼睛，对他嘿嘿一笑。

　　这一年最后一个上学日就在平凡的吵闹中结束了。此时路又言反正是挺生气的，但谁知道若干年后再回忆起这场雪来，他们都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浩瀚宇宙中的某一个小小的雪人融化了，也可能会有人难过的吧。

　　元旦和周末一起拼了三天假，第一个懒觉睡醒之时，是整个假期最惬意的时候。
　　路又言的起床也只是换了个地方躺，他窝在沙发上，套上毛线袜子，舒舒服服地枕着靠垫，翘着脚，目光尽头是冬日深沉的海。
　　冬天的向阳和夏天的向阳看起来像是两个城市。夏日的绿意全被白雪覆盖，天也苍白，连带着大海的颜色一同改变了。
　　路又言翻了翻微信列表，手指在岑零的头像上停住。
　　明天去海边吗，拍一下雪……
　　与此同时有新消息进来，箭头旁边的数字快速上涨。路又言退回主页面看了一眼，董昕依拉他进了一个群，岑零也在，十来个人基本上是数月前那次KTV的配置。
　　群名简短易懂：跨年！

　　双月考刚考完的时候路又言就收到了两个组团跨年的邀请，都是简单粗暴的网咖峡谷局。前不久刚结束的S赛上，LPL夺冠，大家心血正热，杀到天明不是问题。
　　路又言也手痒好久了，但他回复说再议。
　　因为查亦鸣。
　　先前他帮查亦鸣上药的时候，查亦鸣突然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后来查亦鸣拆完线回来提了一遍，考试结束又提了一遍，生怕他不记得。
　　查亦鸣抓贼受伤前的几天晚上到底跑出去做了什么，到现在都是一个谜。直觉告诉路又言，这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
　　跨年夜作为近期最特别的时段，很适合揭开这个谜。
　　但路又言等到现在，这一年的余额已经不足四十小时，查亦鸣还没约他。

　　翻了翻群聊，查亦鸣也在群里，众人正七嘴八舌讨论晚上吃什么。也有人提议去看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充满噱头的跨年片。
　　路又言观望了一会儿，回到和岑零的单聊窗口，把刚才打一半的话删了，重打一句问他：明晚你去吗？
　　岑零：去啊，反正没事
　　岑零：你们呢？
　　这个“们”就很灵性。
　　路又言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很微妙的东西，他退出去找到沈闵州问了句一样的：明晚你去吗？
　　沈闵州：去？
　　这个问号也很灵性。
　　沈闵州：你呢
　　路又言又回到群里看了一眼，查亦鸣等人已经在那夸汤唯好美了。
　　路又言：去吧，在家也无聊
　　一群人就在你去我去他去中闲聊。新年还没什么实感，不比脑子里一直在想的某某。

　　众口难调，一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大家最后决定分散吃饭，然后在影院集合，看完电影再续个二摊。
　　电影票挺难定的，但挨不住直男们想看女神的决心，董昕依的姐妹从追星圈里找了个黄牛，掰扯半天团了一波二手票，最终是在同一个影院收了跨年场次的零散座位。
　　路又言转账给董昕依，搜了搜影评，简单看了两眼。其实这买的都不是电影票了，而是最后一秒和第一秒沉默的共处和陪伴。
　　某种程度上，他还挺喜欢这种跨年方式的。

　　隔日，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周玉和查亦鸣来路又言家里吃的饭。
　　他俩有很多外出吃饭的选择，但最后都不约而同选了留在家里同妈妈一起。
　　承蒙杨静太多关照，查亦鸣奉命买了一堆蔬果食材还有日用品，大包小包拎进了门。他笑得如此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拎着年货的上门女婿，感觉他下一秒张口就要对着杨静喊妈。
　　路又言因为自己的臆想打了个寒颤。

　　饭桌前的周玉已经没有病床上虚弱憔悴的样子了，见她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路又言心里开心，但依旧不怎么主动说话。
　　还是周玉忍不住一直给他夹菜，“小路多吃一点呀。”
　　查亦鸣：“路少有偶像包袱，要保持身材的。”
　　路又言瞪了他一眼。
　　周玉面前的乖宝瞪起人来没什么杀伤力，在查亦鸣看来只是奶凶奶凶的，多可爱啊。
　　见查亦鸣笑得更狗了，路又言无语，心说这人怕是脑子有点问题。
　　杨静给大家到满的橙汁，“干杯！”
　　“干杯——”
　　查亦鸣找准路又言的杯子清脆地碰了一下。
　　幼稚死了。路又言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又觉得，会因为这一刻而觉得幸福的自己，怕是也迟早不治而亡。

　　饭后看时间差不多，路又言和查亦鸣出了门。
　　平日在校大多穿校服，发挥空间不足，到了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好好捯饬捯饬。查亦鸣难得没穿宽松的运动裤，而是换了条修身的牛仔裤，上身黑色羽绒服，里面套一件卫衣。走到大街上确实有几分回头率。
　　路又言偷偷瞄了他几眼，再低头看看自己。
　　为了保暖路又言不会放弃秋裤，但偶像包袱也要有，想既好看又不冷，简直让他纠结了许久。最终选的一身竟跟查亦鸣非常类似，连配色都差不多。
　　如果查亦鸣敢把情侣装三个字说出来，路又言绝对立刻掉头回家换衣服。
　　结果查亦鸣见了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然后仰头看了看夜空低喃，“今晚会下雪吗？”

　　影院门口人群聚集，其中有不少情侣。他们这一拨人中也有两对，没有挽胳膊牵手，只是紧紧挨在一起，眼神时不时相撞，带着中学生特有的甜味。
　　除此之外，董昕依把李小乔约出来了。于是单身男生都围着校花，单身女生都围着沈闵州，场面无比真实。

　　看到查亦鸣来了，李小乔眼前一亮，主动跟他打招呼，“Hello，我是谭晚的同桌，一直听昕依提起你。”
　　特地提到谭晚，估计是先前他打听谭晚的事传到她耳中了。查亦鸣还是摆出那张标准的笑脸，“久仰大名呀美女。”
　　一群人有说有笑的，查亦鸣跟谁都能快速熟络起来，路又言反之。他从董昕依那儿拿了票，就站到一边等开场，心里莫名浮现个念头：幸好董昕依的姐妹中没有王梓甜。
　　随即他又狠狠鄙视了一下这么想的自己：
　　……有没有王梓甜关我屁事。

　　电影还有十五分钟开场，大家走向检票口。
　　路又言捏着手里的两张票看座位号，董昕依给了他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查亦鸣自动跟上他，两人走到场内后排一个略有点偏的位置。
　　周围都是情侣，路又言一坐下就目不斜视盯着手机。
　　他问岑零：你不来了吗？
　　岑零很快回复：刚到，在2厅
　　路又言和查亦鸣这是在5厅。没见董昕依和沈闵州，路又言抬头找了一圈好像也没看到一同来的人。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

　　电影开始，路又言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电影上。
　　地球最后的夜晚，只看名字还以为是科幻片，稍做了解就知道是文艺片。几十分钟看下来，故事节奏慢，许多桥段不容易看懂。
　　路又言看了半天，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潮湿的黑夜里，一会儿阴暗，一会儿光影斑斓，漂亮，绵延，但看久了就有点冗长无趣。
　　他能走神去偷瞄身边的少年，只能说明电影确实没有抓住他。
　　结果一瞄才发现，这查亦鸣头一歪，竟然已经睡着了！
　　路又言无语。
　　不过四下看去，确实不止一个手机屏幕亮着。路又言换了种角度继续看，亏了他还有专业诉求，不看故事他还可以看拍摄，一个小时的长镜头让他觉得值回票钱了。

　　“可不可以亲你的脸？”
　　“如果你觉得今天的月亮，足够亮的话就可以啊。”

　　影片临近结束，周围窸窸窣窣，路又言也摁亮手机看着时间。故事将结束在一个男女主角的吻里，从今年吻到明年。
　　左边有人闲得无聊睡着，右边有人把头凑近恋人交换一个轻吻。路又言在这种奇妙的分界线上看完了整部影片，也迎来了新年。
　　他没有叫醒查亦鸣。
　　叫醒他，两人一起盯着大屏幕看别人接吻也太奇怪了。这样反而正好。

　　等大灯亮了，路又言才拍了拍他。
　　查亦鸣转醒，打了个哈欠，迷茫道，“我去，放完了？”
　　傻狗。路又言白了他一眼。
　　查亦鸣反应过来，猛地看了眼时间，已经00:05了。
　　他赶忙说，“新年快乐啊路少！”
　　路又言站起身往外走，“新年快乐。”他也说。

　　散落在各个厅的大家重新在影院门口集合，紧接着就是大型傻逼男高中生聚集现场：
　　“你睡着了没？”“我也睡着了。”
　　“这电影讲了个啥？”“没看懂。”“我也没看懂。”
　　“唉对了，新年快乐！”……
　　路又言的目光去找岑零，发现他是和沈闵州一起出来的，后边跟着董昕依她们。沈闵州神色淡淡，岑零低着头看手机，直到路又言唤了一声才抬头。

　　自沈闵州“摔了一跤”后，路又言再看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总感觉有点微妙。
　　他们认识却维持着一种胜似不认识的姿态，又一同做了只有认识的人才会做的事。避开相撞的目光分别有着单方面的追随，像是有比“认识”要更进一步的关系里才有的好奇或顾虑。
　　……算了。
　　路又言决定不乱揣测别人了，他自己还有一笔烂账呢。
　　而且沈闵州和岑零，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往那方面发展的。

　　一行人走出影院，准备往KTV续摊。一走出商场门，点点晶莹从夜空降落，大家纷纷抬起头。
　　下雪了。
　　准确来说，是又下雪了，路边的积雪都还没化光呢。
　　所以路又言完全没料到，上一秒还跟人聊得好好的查亦鸣，突然“啊”了一声，然后整个人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冲到他旁边：
　　“路又言路又言！下雪了！！”
　　查亦鸣留下一句“我们有事先走了！”便拉起一脸问号的路又言，朝着另个方向跑去。

　　嘭——啪——
　　嘭——啪——
　　夜空中，烟花绽开。路又言挣脱了一下，竟然没能甩开查亦鸣的手。
　　所以那个谜底要揭开了吗。
　　他被他牵着，跑过夜晚的长街，穿过商业区的车水马龙，在新年的第一个夜晚中与无数陌生人擦肩，直直奔向只属于他们俩的冒险。

　　目的地离影院不远，是市中心的某个高层小区。查亦鸣带着路又言来到小区侧面，在外沿商铺中找到一处不使用的门。
　　铁门被锁链拴着，但是没有拴紧，把铁门两半拉开，能扯出一个一米不到的空隙。
　　查亦鸣佝着背，伸进去一条腿，压下头穿过锁链，紧紧巴巴从缝隙里穿过去，站在门那边，目光炯炯地催促他，“来，快来。”
　　路又言也钻了过去，跟着查亦鸣做贼似的窜到了小区里靠近十字路口边的一栋楼。正好楼下有住户开门进去，两个人跟上。
　　进入电梯，查亦鸣按了33，最高一层。
　　至此路又言已经有些猜到了。

　　路又言有一个向阳摄影圈的群，偶尔闲来无事会翻一翻群聊，看看大家最近又找到了什么适合拍摄的好地方。摄影师们野路子也多，废弃和违禁的地方没少挖掘，景致好的高层顶楼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小区路又言有印象，有人在这边的楼顶拍过照。

　　三十三楼再往上走就是楼顶的居民晾晒区，下雪天压根儿没人来，地上铺着一层干净的雪。
　　这里没有灯，四处都是水泥墙，墙上还有防止攀爬的铁丝网。查亦鸣用手机手电筒照路，轻车熟路地东拐西拐，找到了一处呈现三角形镂空的墙，墙顶端的铁丝别人剪断丢下来了。
　　路又言仰头看了看，“这是你弄的？”
　　查亦鸣：“不是，我找到的时候就这样了，估计也有别人上来过。”
　　路又言心说那就是上去拍照的了……查亦鸣这又是要干什么？

　　查亦鸣把三角形下面那条边上的雪弄干净了，脚踩上去试了试，然后把手机给他，让他照明。
　　“我先上，你看着。”查亦鸣手扶住墙体，身体一点一点挪动，往斜边高处走，手很快摸到了墙棱。“这里有根铁丝，我试过了，很牢，上来的时候一只手抓着。”
　　路又言仰着头，看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抓着那个铁丝，先上一条腿，然后整个身子撑起来坐了上去。
　　“你等会儿！”查亦鸣说，“往后退一点，我把雪弄下来！”
　　路又言往后退了几步，查亦鸣一边手动扫雪一边感叹，“操，正好，我上次来的时候搞得一身都是灰，下了雪倒是干净了。”
　　也并没有干净到哪去……路又言又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查亦鸣扫下来的雪底部都是黑的。
　　可他没说出来坏他的兴致。
　　查亦鸣接过手机从上给他打光，路又言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这面墙，还是照葫芦画瓢爬了上来。

　　路又言想过这里夜景漂亮，但没想到这一秒亲眼所见，会如此震撼。

　　高处风大，他一上来就被查亦鸣扶稳了。两人在宽度不到五米的水泥台中间坐下，周围不再有任何护栏，查亦鸣没有轻易挪动，满意地看着路又言瞪大了眼，呆坐在原地。

　　他们眼下，是整个向阳最繁华的街区，高楼聚集，霓虹通明。主干道变成金黄色的细线，连绵到远方楼层渐矮的地方，渐渐变暗，可远方也亮着万家灯火，一直到某处彻底暗下来。
　　光的尽头是陆地的尽头，那里是海。
　　黑色的，沉默的，浩瀚的海。

　　“要到更远的地方，到陆地尽头
　　要到更高的地方，到高楼顶端
　　要到更安静的地方，想去海底
　　我要去海底～～”

　　查亦鸣哼了起来，是《海底》。
　　虽然走调到完全破坏了这首歌的美感，但他接下来说的话比歌词更能撼动路又言一百倍。

　　“你不是喜欢听这首歌吗，海底就不带你去了，楼顶还是可以的。”查亦鸣说，“本来初雪的时候就想带你来的，可惜正好碰上那事……”

　　双眼被灯火点亮，万千生命共筑这片光，“世界盛大”是此时最直观的感受，加上雪，灿烂又浪漫。
　　而且这是新年，身边是心底最喜欢的人。
　　路又言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天晚上。

　　“……早知道带相机了。”
　　他沉默了半天才挤出来这样一句话，声音很小，很软，但查亦鸣一听就知道，目的达到了。
　　“用眼睛看。”查亦鸣笑着说。
　　路又言：“你大晚上跑出去就是为了找这种地方？”
　　查亦鸣撩了把头发，“是啊，真能给我找到，厉害吧～”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一起看雪中的夜景，楼顶的飞机警示灯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红光明明灭灭，路又言心里翻江倒海。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其他声音也远去，只有他的胸口在响雷。
　　有什么东西又要呼之欲出了。

　　“路又言。”

　　查亦鸣唤了他一声。
　　路又言转过头来，看他轻狂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认真。
　　他专注地看着他，面庞英俊，眼神温柔，也很坚定。

　　“路又言，我……”

　　我什么查亦鸣没有说完。
　　他被路又言倏地伸手捂住了嘴。

　　-

　　路又言一直是一个会想很多的人。
　　很多时候他避开查亦鸣，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他没心没肺只管往前冲的样子。
　　有多喜欢，就有多不想看。
　　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如果只是单纯做邻居同学网友饭友，关系也能处好，甚至会比现在还自在。
　　偏偏他们被名为“喜欢”的锁牵制固定在一起，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查亦鸣只知道喜欢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
　　路又言相反。除了喜欢查亦鸣，他脑子里还有一百个与之有关的问题。

　　两个男生因为喜欢就能在一起吗？
　　他们总会有摩擦，他不可能让查亦鸣一直让着他哄着他，但他也没办法使自己的性格变软变甜。在一起之后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
　　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搞不好再过不久就会觉得厌烦，在一起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消磨掉感情，最终是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可是自己是想一直一直在他身边的啊？

　　就算他们俩之间没问题，杨静怎么办，周玉怎么办？
　　都是独子，都是单身母亲，她们能那么轻松就接受在她们理解里亲如兄弟的两个人变成恋人？
　　退一万步说她们最终会答应，这也必是一道或长或短的倒刺横在心头，要以这两位母亲的善良做赌注吗？
　　为什么能忍心挑战她们伤害她们呢？

　　再退一万步，杨静和周玉也没问题，路又言自己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路又言活到现在对他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三个男人：他的父亲，查亦鸣，还有在沿海五路尽头，那个满脸胡渣的亵/童犯。
　　他已经不害怕被父亲鞭打了，甚至如果童年的场景再现，他还会反抗，会报复，就像他对待谭晚的父亲一样。
　　他害怕的是他们身上一样的血，他害怕的东西不会因为父母离异分开而被剥离。

　　小时候他发育缓慢，又继承了杨静的白皙皮肤和清秀眉眼，因此经常被当成女孩子。街访邻居偶尔几句玩笑，关上家门就会变成父亲的恼怒。他鞭策他成长，教他承受痛忍耐痛，他越哭父亲越气。
　　那段时间杨静也很崩溃，只会护着他，然后争吵，歇斯底里。很长一段时间路又言都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有人一遍一遍地告诉他说，不是的，你可以像女孩子一样被人宠着，但绝对不能被一个揠苗助长的父亲残暴地对待。
　　那个人是周玉。

　　不是的阿姨。
　　路又言一直没说。
　　我一点都不想被当成女孩子，无论是被宠爱还是被其他形式的对待。

　　他这辈子都不想被当成女的了，不仅是因为父亲烙下的疤，还因为那个企图把他拐骗走的亵/童犯。
　　他被抱起来，被抚摸过脚踝腰腹手腕脸颊，直至今日的夏夜里他闭上眼睛身上还全是那天晚上的触感。如果不是查亦鸣救他，如果真的被怎么样了，路又言会死在那个巷子里，永远也走不出来。

　　路又言的秘密是，他不是恐同，他恐男，两个男人在他的人生起始就给他带来了不可抹去的阴影，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跟任何男性接触。
　　查亦鸣是那时唯一的例外，他额角上还留着被亵/童犯用碎瓦划伤留下的疤。
　　重逢时的第一眼，八月盛夏日光倾城，光里站着周玉和查亦鸣。一个是帮她母亲离异搬家的刑警，一个是曾经带他逃离魔爪的小英雄。
　　查亦鸣不记得了，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他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

　　搬家之后路又言开始变得好运了，即使他会以冷言冷面做护盾，查亦鸣还是不厌其烦地带着他玩，初高中班里的同学也很好——很好的印象主要出自沈闵州。
　　可就在他渐渐可以接受和男性有肢体接触的时候，他撞破了查亦鸣的秘密。

　　那个时候查亦鸣就已经对他好得不像话了，而看到GV的瞬间路又言遍体生寒。如果查亦鸣喜欢自己，想要和自己做那样亲密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脸红心跳，而是恶心。
　　一瞬间，幼时所有的阴影都回来了。
　　那两个成年男人给他带来的恐惧，不是查亦鸣一个人就能覆盖的。

　　他路又言，不会是一个完好的恋人。
　　查亦鸣想要的，都是一个未来恋人可以给他但是路又言给不了的。

　　所以要怎么在一起？这么多问题无解，怎么在一起？
　　为什么会觉得互相喜欢就能在一起？

　　路又言觉得查亦鸣没有心，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但是他偶尔也觉得，除了他恐男这点查亦鸣都想过，只是他想过之后也觉得那些都不是问题。
　　那这个人用胆大包天来形容都不为过。

　　或者到最后，这一切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

　　——是我太胆小。

　　-

　　柔软的嘴唇，亲吻着温热的手心。
　　路又言亲手挡住了查亦鸣要说的话，他知道他会说什么。
　　不是不想听，他怎么可能不想听……他是不想听到自己说拒绝。

　　查亦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依旧凝视着他。
　　过了半晌，他别过脸去。路又言也松了手，不敢看他有多失望。
　　然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说不失望是假的。
　　虽然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是真到这一刻，查亦鸣难免有些难受。路又言明显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这个意思就是……拒绝了吧。
　　查亦鸣的告白2.0，正式宣告失败。

　　……真的失败了吗？

　　又沉默了许久，在查亦鸣准备说“回家吧”的时候，路又言轻声开了口。
　　那是路又言无法再欺骗自己的，鼓足了所有勇气的，无比愧疚诚恳，甚至都带着一丝祈求的声音。
　　他听起来那么难过，听起来他才是求而不得的那一个。
　　他说，“你再等一下。”

　　你再等等我。

　　——如果他从今天开始攒足勇气，他们两个人一起，是不是就可以与那两个男人带来的恐惧对抗，势均力敌了呢？
　　雪花飘进了路又言心里，然后在那里融化。
　　查亦鸣炽热的直球下，他已经很难再强迫自己推开这份喜欢了。

　　查亦鸣一怔，完全没有想到路又言会补上这么一句。
　　他再琢磨琢磨，惊觉这何止不是失败，简直是突破性进展：路又言在挣扎，是在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挣扎的。

　　有戏。查亦鸣的信心一秒又加满。
　　等就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不介意再等等。
　　等到春日，等到花开，等一个永不冷却的夏日到来。

　　-

　　新年伊始之际，向阳难得也有不夜城的感觉了。市中心的灯光秀吸引不少人在广场上停驻，夜空中的烟花已经放完，但灯光组成的烟花还在几栋高层写字楼四面投影着。
　　查亦鸣和路又言的突然离开没有打扰其他人续摊的兴致，一行人散步到广场，闲聊，自拍，走走停停，商量着马上去KTV一定要搞倒一个。
　　如果查亦鸣在，这个被灌倒的对象大概率是他。现在他跑路了，沈闵州敏锐地发现大家的视线都在往自己身上瞟。
　　男生们带着顽劣的挑衅，女生们更是饶有兴趣。谁不好奇沈闵州喝醉了是什么样啊？酒精是最神奇的魔药，高冷学霸男神会不会变软变傻变疯魔，就看今夜。
　　沈闵州：打扰了。

　　“我先回去了。”走到KTV楼下，沈闵州先一步告辞，“我明早还有课。”
　　董昕依：“有课？”
　　沈闵州：“雅思。”
　　这是真的，不是借口。最近沈闵州的父母在考虑要不要让他高中毕业直接去留学，于是他课外课程里又多加了一项英语。
　　“唉～～稍微坐一会儿再走嘛。”众人开始挽留，并发动经典“来都来了”劝法。
　　董昕依这个时候不跟他站在统一战线了，她玩笑道，“什么啊，路又言不在你就要走了？果然……”
　　“闵言是真的！”李小乔立马跟上。
　　沈闵州：……
　　挨不过大家软磨硬泡，沈闵州被拉上楼，妥协坐到一点就走。

　　一室光怪陆离，或豪迈或轻柔的歌声交替着，这些一到上课就犯困的人玩起来倒是不分昼夜。
　　沈闵州其实不讨厌这样。
　　他觉得能玩得尽兴，没有任何束缚和心理负担，也是一种本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挺佩服查亦鸣，随时敢跳起来撒段野，会突然一时兴起拽着路又言冲向未知的地方。
　　他觉得不错，只是他自己不会这么做。
　　类似还有，董昕依抱怨自己长胖了，他会说能吃是福；朋友沮丧自己考差了，他会说能暴露出问题收到警示是好事。这些都不是安慰，他是真的这么觉得，但他自己会好好管理身材，不会放松考差。
　　比起曲折和波浪，他优先为自己设定了最优解：一条笔直向上的直线。
　　路又言曾经说羡慕他处事的态度，沈闵州不以为然。他对待世界温和，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划出一个温和可控的舒适区而已。
　　眼下同样，他并不排斥酒精摄入，没有很喜欢，也没有不喜欢，不会玩不起。但一点钟一到他就会走，酒精只是助兴，他远不会够着真正尽兴那条线。

　　“我走了，你们继续吧。”沈闵州放下杯子跟大家道别。
　　“不是吧，真就一分钟都不多呆啊？”
　　“难得出来一次……”
　　大家又发动挽留攻势，沈闵州站在门口，面露无奈。
　　就在这时候，离他一直很远的一拨人中传来唤他名字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却在离话筒很近的地方响起，于是他清楚地听见了——
　　“沈闵州。”
　　这还是岑零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沈闵州一怔，朝他看去，岑零放下话筒，轻巧地越过其他人走到他面前。
　　然后接下来的话他是对着别人说的：
　　“他跟我顺路，正好可以送我一程。”

　　女孩子们发出了更加不满的声音。
　　岑零的女生缘很好，但跟沈闵州是完全两种类型的好。基本上见过三次面之后的女生都开始叫他宝贝，完全进入姐妹模式……他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姐妹。
　　他跟这些男生也能一起玩，但是除了个别过去就很熟的，他会保留一定的距离，别人也不想或不敢贸然越线。
　　他说要走，这里还没有人会硬留他。

　　岑零抱着羽绒服，拉开门，回头望向沈闵州，把那天晚上在便利店门口的话还给了他：
　　“不走吗？”
　　“走。”他跟上了他。

　　电梯里上上下下很多客人，几个浑身烟酒味的男人挤进来，看起来很油腻。沈闵州感觉到岑零往他身后站了一点。
　　半分钟不到，电梯门打开，他们走到室外，清冽的冷空气灌入肺部。
　　两人没走三步路就都停住了。
　　这个场景也似曾相识，KTV楼下，马路牙子边，只不过这次没有第三个人，名义上的“送人回家”换了个宾语。
　　沈闵州：“……真顺路？”
　　“怎么可能。”岑零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家在哪。”
　　沈闵州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逼问题。
　　两个人低下头看手机，各自打车。

　　很快他们发现，他们都傻逼了。跨年夜不提前约根本打不到车，现在市中心这片排队排到了一两百来号。
　　再看预计等待时间……有这时间走都走回家了。
　　沈闵州看着地图，有些无言。

　　沉默了半晌，岑零开了口：“吃个夜宵吗？边吃边等。”
　　沈闵州的目光回到他脸上。在这本该平凡无奇的一瞬，他突然注意到岑零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痣。
　　本该平凡无奇的小小黑点，却又神奇地让他想起了刚刚电影里的诗——

　　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
　　就算反复如此，我还是想问你一句：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它们就像天上的小鸟，都在我的胸口跳伞。

　　沈闵州看见雪，看见痣，在想是不是酒精影响了他的感官。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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