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女巫

　　玉京箫被我轰了回去。屋子里是清净了，心却如乱麻一般。
　　我是很容易动摇的人，母亲曾说过我这个心性根本不适宜修道。当时以为她只是不希望我踏上修行者的道路，不过随着年龄虚长，对修行有更深的体悟，我才明白当年母亲话中真意。心性不坚，心性动摇，相同的路，总是要比旁人多走许多时日。
　　但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一世枯荣，不过百年。随心所欲，潇洒红尘，总比一世苦修来得快意。不过这番心思我从来不曾跟旁人提及，这在那些正儿八经的修行人眼里，就是玩物丧志，歪门邪道，不务正业。
　　大概是想到母亲，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将玉京箫的事抛之脑后。
　　一心的事过后，我就一直睡不安稳。两点时阖了眼，中间醒了两三词，早晨六点时便彻底睡不得了。我起床洗漱之后，见川儿似乎还没醒，闲着无事便往药田去了。
　　我以前一直呆在北方，代楼倒是地处中原，可是和大理的气候毕竟相去甚远。很多能在这里栽种的药草，挪去别的地方就长得不好。再者而言，种草也算是川儿的拿手好戏了。难得有机会去田里近距离观察同为巫师的川儿的种植技术，不可轻易浪费。

　　清早日光并不强烈，金色光线被拢在厚厚的云里，在地上涂出一层凝霜的色彩。我一个人走在这色彩黯淡的世间，平白生出一种光阴虚掷的百无聊赖。
　　我不知道川儿邀请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半个月前遇到了什么。我和叶道长再没有联系了，但这好像也无所谓。母亲的猝然离世，让我觉得“生”是一件何其空虚的事。但一心大师却为了保护这样的我，死于非命……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远远的，我看到那片茂盛的药草田。葱茏绿意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躬耕其中。
　　赫然是我以为还没起的川儿。
　　她一身灰色装束，长袖长裤，还穿了雨靴，戴着手套，在田间拔草。见我过来，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你真不是来偷我的药草的吗？”
　　这话说的，我就很想买一张飞去的机票了。心动不如行动，我拿出手机就进了淘宝。
　　“你看什么呢？”
　　“回程的机票。”
　　“哎哟大爷我错了，开个玩笑。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川儿捶着腰对我道。
　　我一边吐槽什么秘密搞得这么神秘，一边就听她说其实她知道昨天玉京箫在我房里。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有些尴尬得摸摸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川儿笑起来，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
　　我摇摇头，心说怎样都好，万一你说是仙人跳，那我连哭都没处哭了。不过川儿显然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她自顾自说道：“亏你还是个巫。你忘了巫师对活物的存在有超越常人的感知力吗？别说藏个大活人了，你就是藏只蚊子我都能知道好吗？”
　　川儿还在继续吐槽，我却愣在原地。我是真的忘了还有这回事，换在以前，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特别忧伤得想到，也许我敏锐的部分跟着一心一起死掉了。
　　川儿并不理会我的伤春悲秋，她吐槽一堆之后对我道：“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是中毒了。”我问她这是不是什么我有毒的委婉表达，川儿说这是陈述事实。接着她脱了手套，像模像样的给我把起脉来。我自己学不会中医那一套，也搞不懂原理，就看川儿面色越来越沉重。最后她捏住我的手指，用气劲将指腹割开。川儿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续道：“虽然你本来就对疼痛很迟钝，但并非没有痛感。无论是思考的速度也好，还是身体的反应，都和上次我见你时有天壤之别。如果是正常的你，不会发现不了黏在你扫帚上的白纸鹤，更不会在我告诉你那么多名家的事后猜不出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件事稍微再说，先看看你自己血的颜色吧，小爻。”
　　我看着自己泛着青的血液，意识到川儿说的都是真的。我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不难猜出是在哪里中了毒——那两个器巫的巢穴里毒障弥漫，我仗着自己有一定抗性，并未多做防护就进入其中。因为是慢性毒，所以并未察觉到毒素已经侵蚀神经。如果今天不是川儿指出来，我可能会就这样不知不觉得被毒死吧……
　　“看你这样子，是想起怎么回事了？”
　　我把之前在代楼发生的事大概跟川儿说了一下，川儿听完之后皱起眉：“那这两个人够歹毒的。她们一开始就是为了大师设的局，虽然最后看似放走了你跟叶道长，却在自己的巢穴里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这次不是我有事要找你，估计等到我闲下来再去代楼见你，你已经死在自己家里了。”
　　我深有同感得点点头：“怪不得我总觉得最近力不从心，还以为是之前的事打击太大，现在看来是我把自己想的太深情了。”
　　川儿凝视着我，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吗？如果是以前的你，就算没有我的提醒，肯定也能自己发现这件事。你现在只是在逃避而已。承认自己弱小导致了悲剧，承认自己是个会因为死亡而恐惧悲伤的人对你而言是那么痛苦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抱着川儿哭成了一个傻逼。我语无伦次得跟她说着该死的是我而不是一心，眼泪鼻涕口水糊得满脸都是。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悲伤与沉重，但同时又因为川儿一直陪着我而感到慰藉。这份慰藉让我深感不安：一心大师为了保护我而牺牲，我却连直面失去她的痛苦都做不到。我是如此弱小又自私的一个人，如何值得她为我所做的一切？
　　川儿点了根烟——她鲜少抽烟，本身讨厌烟的味道，但自己极度郁闷的时候却偶尔会点上一根。我们两一起坐在田埂边，川儿对我道：“小爻，我知道你自己心里有杆秤，有些道理不是我点出来你就会释怀。一心大师是出家人，佛渡世人并不是念着好听。她为保护你牺牲，于你而言，是你的缘分，她的劫数。但于她而言，是她的缘分，而她也肯定不希望这变成你的劫数。别把一心大师的一片善意变成枷锁。你对她心怀愧疚，这是好事。但如果让这份愧疚变成执念，那就是你自己拎不清轻重，参不透缘劫。说白了，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关于一心大师，我和川儿并没有再聊更多。我身上的毒也不是一两天内就可以弄清楚的东西，川儿说她的密室可以借我研究，材料随我用。
　　我问她我还有多少时间，川儿说那也讲不好，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可能就三五个月了。她话锋一转，说反正今明两天死不了，还是先说说名家的事情吧。
　　“我的生命和痛苦就这么廉价吗？！”川儿这个转话题的速度惊到我了。
　　川儿拍拍我的头，道：“再贵重也没办法啊，小爻，我没时间了。”说着川儿又继续讲起名家的事情来，我本来还有点在意她忽略我的心情，只顾着讲自己的事。但听她说完之后，我简直想跪谢她在这种状况下还不忘安慰我。
　　用川儿的话说，名家的女人都被诅咒了，而名家的女人世代都是为了守护这个诅咒的秘密而活。
　　这些年来，她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在全国跑了不少地方，其实就是为了调查名家的事。至少往前五代，每一代家主都不是当时最杰出的女性。我一开始还以为川儿说错了，但事实就是，当上家主的并非最好的那个女巫。
　　川儿直言，她的奶奶就不是最好的女巫，而她自己也是因为把心思花在旁门左道的东西上，所以巫术的造诣在族内也不是顶尖。她的妈妈是当时族内最好的女巫，而这些最优秀的女性，在诞下女性后代之后，全都失踪了。
　　字面意思的失踪，川儿虽然被判给爸爸，但她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在川儿十八岁之前，也都保持着联系。但她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开始，就和妈妈失去了联系。
　　电话是空号，地址是假的，所有妈妈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痕迹，全都被摸消了。
　　“你知道这件事最诡异的点在哪儿吗？”川儿把烟摁灭了，转头看着我，她缓缓道，“当我向家里人求助时，就是名家，让她们动用家族力量去找我妈妈时，爷爷对此讳莫如深，让我就当我妈已经死了，不要再深究。他还说了一句让我很在意的话，他说让我相信他，他所做的决断都是为我好。”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推托之词，所以和他闹得很僵。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展自己的力量的……”川儿说着抱紧了手臂，尽管她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但我还是能看到她嘴唇在发抖。她对我说道：“但是当我得到的信息越多，爷爷的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能感觉到当时他那句话的分量。小爻，你知道吗，我现在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名家被某个东西完完全全捏在手心里，而那个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它盯上我了。”

　　“我很害怕，小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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