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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3)
盛凌霄从窗边把师弟收回来,蒲公英似的,轻轻拢着,手臂慢慢合。
师弟很乖。
不驯的野火柔和了,服服帖帖收进怀里。太难得。盛凌霄迟迟不敢松手。有人过来,他也没动,怕稍一侧身,师弟又追着风跑了。
盛凌霄道:“剑仙留步。”
季青冥冷笑:“怎么?要我留下‘观战’不成?”
宿怀星耸了耸肩胛,没敢抬头。他和季青冥,他们太熟悉,谁知道照面会不会认出来?
可又不能不开口。
这两人都不傻,鸡同鸭讲不了多久,几句话就能弄明白。到时他怎么说?师兄啊我扒衣服只是猥亵你,绝对没有下毒手,相信我!
盛凌霄信他,季青冥能信吗?
宿怀星两眼一睁胡言乱语:“快看湖水怎么返上来了,好神奇哈哈哈……水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神奇神奇……”
盛凌霄拍拍师弟后背,意思是‘别在外人面前胡闹’,正色道:“剑仙莫怪。今日请你,实是元衡灵台有异,神魂不稳。你诊脉之能远胜于我,烦请为他……”
诊什么脉!?灵什么台!?
让季青冥给他看脑子?怎么不找块坟头埋了他!
跑!必须跑!
宿怀星死摁着虎口,脸颊血色褪尽,呜呜咽咽凄婉悲鸣:“凌霄哥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这一嗓子,同时镇住两位大佬。
“我心里只有你!我的身子、我的心我的命,只给你看!给你碰!你怎么可以,叫别人……呜呜呜!”干嚎不哭有点假,他捂住脸啾啾啼啼,“我再也不要理你啦!”
素白流光唰的飞射。
人去楼未空。
潮来风萧瑟。
盛凌霄僵立着,脑仁嗡嗡作响。
“师兄”、“心意”、“只有你”……元衡、元衡,喜欢他?
他下意识运转真元。
经脉畅通并无入邪之相。可是为什么,心火愈演愈烈,燥动难安,驱之不散。
季青冥打量一眼,平平淡淡说:“你龙性犯了。”
盛凌霄一愣,手扶窗台探出半边身子,湖水清晰倒映他此时模样。那双眼睛,金石冷光汹涌澎湃,瞳孔拉长、竖立——
龙性犯了。
想亲近师弟,想牵着他搂着他不叫他乱跑,十指交握,脉搏起伏心脏也跟着起伏……并非道心有瑕意志不坚,仅仅是,血脉固有的低劣本能。
季青冥道:“如此碍事,不如割了吧。”
盛凌霄道:“血脉失控,滋生妄念,扰乱心神,积成大患。是该割了。”
?????
季青冥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他造造口业嘲讽嘲讽,这龙怎么当真了!那玩意能随便割吗!不怕那个小鼎炉寻死觅活?
盛凌霄并指如剑。袖中匕首出鞘,刃身极薄,宽不过两指,材质是龙族天生克星,见鳞即破。
当——!
浩然剑罡后发先至,狠狠抽在他掌心,力道之大直接打飞剑鞘,刃口“夺”一声钉穿石柱。
“别在这割!滚!滚!”
话音未落灵脉嗡鸣。剑堂轰然落锁。剑仙敕令,掌门严禁出入此地。
季青冥心有余悸。
还有那个小鼎炉,也滚,都滚。
盛凌霄莫名其妙扫地出门,很有些不解。剑仙见惯生死,怎怕割脉放血?失态至此,是为心魔所惑?
……
是了。每每征讨魔头,剑仙情志皆异。此乃兵刃寻常损耗,并无解法。
可惜。
龙血药力迅猛,药性燥烈,而剑堂灵脉特异,置于此地,一夕便可淬成。剑仙不许……还是按部就班来吧。
盛凌霄来到后山小洞府。爬藤已至床头。他望着云床,想起元衡伏卧,脸颊软软的一点圆弧。
心乱如麻。
浮想联翩。
既是龙性,既有解法,即将疏泄,那么无需压抑,细察之,下回便能及时处置。
盛凌霄有了极好的由头,伸手碰一碰软枕,似乎残留淡淡甜香。
他拿出匕首。
干脆利落一划!
龙血;淡金色;质地粘稠;偏冷。盛凌霄一边割腕一边执笔记录。血液外部形态。躯体内部变化。体温转冷、回暖。竖瞳扩张。够了。
他止血。
伤口迅速结痂。
血脉活性下降到可控范围之内。龙血炼化后送给师弟。师弟体弱。药方须加注清气中和,烈性剔干净才行。
盛凌霄思考着,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喝药的场景。
那是药,也是他的血。
师弟喝下去,他们血脉交融,比道侣双修还要亲密。
燥热又起。
盛凌霄将之归结于龙性,毫不犹豫割开血痂。
很快他失血过多。
头晕目眩昏昏噩噩四壁打转神魂发飘,元衡的样子倒是越来越清晰。盛凌霄没法思考,仰卧床上。野山藤推了推,卷卷绕绕攀上手腕。
龙善淫。
主春生。
触之则草木发孽。
他昏厥过去。
盛凌霄半个月没来两忘峰。宿怀星不晓得掌门真人和剑仙大人怎么交涉,总之没找他就好。
元衡道君很忙的!
这不,落日峰送来新药,他要亲自验收,亲自盖印,亲自搬回洞府。拆开一看。
龙血。
嗯。他暗地挑拨应是奏效了,好几家猎龙组织出头,龙鳞龙筋逐渐在市面流通。但都不如这一瓶品质好,龙血精粹到凝固,狂烈之气尽消,观之春意盎然。
稀罕货。
给以泽留着。
宿怀星高高兴兴攒家当,丹药玉瓶、怎么多了?他辟给徒弟随取随用的小丹室,培元丹不减反增。固本补气的草药,几乎翻了一倍。
他心念微动,寻到小厨房。灶上文火慢煨,灵气浓郁。燕以泽盯紧药炉,很是严肃。宿怀星牵起他手腕,经脉仔细捋一遍,稍稍安心,问道:“这些天没养脉?”
燕以泽成熟地说:“师尊,我都知道了。”
“嗯?知道什么?”
小徒弟用力抽了抽鼻子,语气异常平静:“剑堂禁令,不准您去。林师昨天悄悄塞给我这个……”他摊开手心,几颗养神安魂的香丸,“还有……还有掌门真人,也不来了……”
真相大白!师尊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掌门发现治不好,放弃师尊了!没关系,他会扛起责任!月底采集药草,他去做,他能养家的!
他踮起脚摸摸师尊头发,坚强又成熟地说:“您别怕,以泽在呢。”
宿怀星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感觉,浑身暖洋洋,比晒太阳还舒服。他把那双手拢进掌心,半开玩笑说:“以泽不是说离开师父活不下去吗?”
燕以泽摇头:“不!我要活下去!我死掉就没人保护您了!”
宿怀星半晌无言,雕饰在真心面前脆弱不堪,他说不出好听的话,笨口拙舌,声音干涩:“我没事。小伤而已。”
燕以泽总能感知他深层情绪,心弦放松一点点,仍是担忧:“真的?”
“真的。”
“那,您答应我,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以泽。小伤也要告诉以泽。”
“好。”
手指拉钩说了会儿话,燕以泽让师尊等等他,跑出去,跑回来,郑重地送上一本手记。
师尊对他坦诚,他也对师尊坦诚。
自从参大课,小徒弟好多秘密。宿怀星好奇他藏什么,不让看,很失落一阵。现在以泽毫无保留交到他手里,宿怀星高兴坏了,假模假样推辞一下,美滋滋翻开。
密密麻麻的墨字。
显眼端正的红圈。
“元”、“衡”。
课上走神画圈。燕以泽耳尖红红不好意思。宿怀星先是发笑,凝神一看,心头微沉。
窃天论
万物生灭/真元归虚/化雨露而润苍生/成灵气而养道根/此为天道循环/阴阳平衡
然魔域所为/悖逆天命/强夺天元/如同截断江河/蓄于私库/下游必成焦土
……
……
燕以泽羞赧着,不想让师尊注意红圈,东拉西扯:“书上说‘平衡’最最要紧,‘天元’为万灵根基,‘元’、‘衡’,很衬您呢。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爱惜很珍重,和我一样?”
“以泽怎么想的?”
“嗯?”
宿怀星慢腾腾抬眼看他,轻声说:“‘平衡’,以泽怎么想的。除魔卫道,可是天地之正理?”
讲大课的时候,“我认为”“我希望”是不允许的。但此时,燕以泽直觉,师尊想听他的真心话。他有些不安,拽了拽袖子,师尊心领神会牵住他,两人躲进小密室。
在这里,他们可以讲悄悄话,说什么都行。
燕以泽说:“我想……如果失衡是不对的,那我是不是也做错了?”
宿怀星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开头:“怎么会?”
燕以泽说:“我天赋很高,”他还不懂修真界吹捧天才的种种溢美之词,只会伸手比划,“很高!引气入体比别人快十倍百倍。炼体也快。我吸纳灵气,比他们多得多得多。我是不是,也破坏平衡了?”
宿怀星听着,握住他紧张的手心,无声安抚。
“课本说要平衡,我看到的,并没有平衡啊!就像贺师侄,天赋也高,可她辈分不如我,份例不如我,虽然林师很好啦,但不会给她那么多丹药灵石……”
可能他就是自私不懂事。不想把丹药分给别人,师尊给他的,就是他的,不平衡也是他的!
这想法太坏了。燕以泽不是很有底气,怕师尊看穿他的坏心思,飞快略过这一段,说说别的:“为了灵石丹药,好多修士吵架打架,灾民饿肚子,反而不去管了,说什么‘凡俗自有命数’‘不应过度干预’,没有想过平衡呢!”
燕以泽低下声,缓缓说,“我觉得不对。不是‘平衡’不对,而是……说一套做一套,不对。魔头窃天,是最大的不平衡,所以呢,其他不平就不必管吗?只要‘除魔卫道’,就能心安理得、高高在上吗?
“人间那些衙差,只抓逃犯是不够的,小偷小摸也要管的。修真者长生久视,这么简单的道理,反而做不成吗?”
不被允许的疑虑一箩筐倾倒出来。燕以泽满怀热切望着师尊,他在等,等师尊解答他的困惑不安。就像剑招练不会、师尊几下让他抓住诀窍,文书读不通、师尊一句话拨云见日,现在也一定能,让所有苦恼烟消云散。
宿怀星能说什么呢。
为这一刻他筹谋已久,他有大段大段的“反仙宗论”,也有细枝末节的暗示诱导。甚至不必开口,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以泽必然奔他而来,公理正义抛之脑后。
可是这样晶莹剔透的真心,他又怎么舍得图谋算计?
“走,我们去‘平衡’。”
燕以泽懵懵懂懂跟着走。一路走到后山开阔向阳的缓坡。
鸟鸣由远及近。
胆子大得很,唧唧喳喳催促。
宿怀星撒出一把谷粒。雀儿扑棱翅膀落下,欢快啄食。有几只飞到他手上,小脑袋一点一点,蹭蹭他的手指。
燕以泽愣愣看着。
师尊好不一样啊!不像温柔强大的师长,不像威严慈悲的道君,而是……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生机蓬勃。神气活现。好像庇护小鸟打跑猴子,比万人敬仰更值得骄傲。
风轻。云淡。天低垂。
阳光在掌心生长。从他这里看去,师尊就是光芒本身。山峦青黛。草木葱茏。山雀扑棱棱打旋,啄食那谷、那云、那光。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平衡’。天地尚且分阴阳,有高山有低谷,有繁花有荆棘,哪能处处一般齐整?”
宿怀星揉了揉绒羽,雀鸟轻盈没有重量,心跳却细微鲜活。
他轻轻一扬手。
山雀振翅高飞。
“天道或许无情,运转自有其理。但人心不是天道。
“我来这喂鸟,不为别的,只是喜欢。我疼你,宠你,舍不得你受半分委屈,也是因为喜欢你。
“人心生来就是偏的,有所爱,有所恶。这偏心是正常的,由此带来不平,也是这世间常态。无需为此烦忧,更不必苛责自己。”
燕以泽怔怔出神。原来、原来是这样!教习说“天道无亲”,说“无偏无私”,师尊却说,人心生来就是偏的!喜欢就是喜欢!高兴就是高兴!
庞大纯粹的喜悦涌遍全身!他眼睛亮得惊人。宿怀星以为他明白了什么天地至理,笑吟吟等他说话。燕以泽脱口而出:
“那!那我可以永远永远偏心您吗?!”
宿怀星一愣。燕以泽急忙忙上前,为自己辩解:“我知道,我知道,修行要克制情绪,不能过于激烈,感情要‘冲和淡泊’,可我、可我就是好开心!好喜欢师尊!”
“……为师也是,永远偏心以泽。”
师尊说了!那就是对的!燕以泽理直气壮。山路弯弯绕绕,他们一起走,多久也不嫌累。林深有鸟雀啾鸣。他忽然问:
“您偏心我的时候,是不是和喂小鸟一样高兴?”
“嗯。比那……还高兴一点。”
这条路他每天都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剑阵护持下,山中灵气充盈,四季恒常如春,桃李常开不败,松柏永不凋零。燕以泽对岁月感知是模糊的,他在慢慢长大,又似乎从未改变。
今天晴光格外浓烈。
石阶松软。他低头看去,脚下金黄灰褐深浅不一。风一吹,便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落。
山阵不似从前“完美”,漏进了……季节。
初春泼一场雨,夏末听一夜荷,秋霜红叶,雾凇积雪。变化那么轻微,却又那么重大。何时开始的?血脉苏醒那时?书山解封那日?镜湖潮涌那天?也许更早之前。无人停驻的隆冬,某个恢宏严苛的意志,松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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