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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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雁雪峰回


      身体下坠的速度超过了风。
      柳十七还没来得及回顾他短暂的一生,就被撕心裂肺的来自死亡的恐惧吓得噤若寒蝉。他听见闻笛的心跳也很快,就贴在耳朵边上。
      他紧闭着眼睛,半晌没有呼吸,只感觉越来越冷,而周身都像泡进了雾中。

      片刻后,他听见不堪重负的一声“吱呀”,接着仿佛草木摇晃,后背狠狠地撞在什么结实而锐利的板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然而预料中的血肉横飞垂死挣扎没有来临,柳十七半晌发现自己还在喘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只一眼就被旁边的万丈深渊吓得哆嗦,柳十七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他本来对西秀山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这接连一天的折腾里没空去害怕,这时见到深渊与云海,嗅到雪的冰冷气息,后知后觉地了。

      他倒抽了口气,缓慢道:“我……我们还活着?”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柳十七这才反应过来,闻笛的手还环在自己腰上,而他们所在之处是山壁上凸出的一块平整岩石上。
      头顶横着棵救了他们命的歪脖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枝条上凝结着霜花。若非这棵树,他们就算跳下来摔在石头上,也要落得个断腿断手的下场。

      柳十七的脑袋转了一圈,浑身疼得无法自已,但好在四肢完好。他的后颈生出几层白毛汗:“……这在哪儿呢?”
      闻笛放开他,自己爬到靠里面的位置坐好,温和道:“没摔伤吧?此处是我意外发现的,西秀山中除了我和莫瓷没人来过。”

      柳十七:“莫瓷?”
      现在暂时安全,闻笛招呼十七在自己身边坐下,捂着他的双手替他取暖,细细地给他讲起那错过的七年里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

      “莫瓷和大多数西秀山的弟子一样,是自己上山来习武的。他年纪小,人缘也不错,可惜不知怎的得罪了五师叔。他那个人你知道的,就喜欢身边围着少年少女,这么好像自己也年轻些。莫瓷不愿拜在他门下,师叔居然一时鬼迷心窍起了……起了别的念头,告诉莫瓷上山来,说有要事与他讲。
      “他觉得有鬼,但又不敢违抗。门内他熟悉的师兄也就我和郁徵,郁徵彼时去了玄武镇替师父置办中秋的东西,于是莫瓷找到我说了这些。我觉得的确很蹊跷,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跟着他,就告诉他我会在他后头,叫他放心去。

      “阿瓷这孩子比你还小两岁,长得又伶俐秀气,惹了旁人喜欢,自己还不知情。师叔……嗯,想对他做些不好的事,他一时气急,走投无路,竟当着师叔的面自己跳了崖。”
      闻笛轻描淡写地略去一些细节,他观察柳十七的神色,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继续道:“我那时吓坏了,等师叔走后奔到崖边。这处是无名溪水的瀑布下游,那时又是夏天,如果阿瓷落进水里,侥幸还能捡回一条命。我试探着喊了他一声,结果意外地听见了他的回应,声音很小,但的确在的。”

      柳十七接口道:“于是你偷偷爬下来,发现了这里……跳下来只要把控好力道摔在那棵树上,是死不了的,对吗?”
      闻笛露出个了然的微笑:“差不多吧,不过这里上去也够呛。我看咱们不妨等上三五天,再作打算。如今郁徵有意整顿十二楼的种种劣象,大可以等他一会儿——他知道此处摔不死人,但我们说好了,他装聋作哑。”

      若他多个心眼,当下就能听出闻笛明里暗里的旖旎,再结合此前郁徵对莫瓷的态度,立刻可以得出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但柳十七漠然地一点头,随即开始检查自己试的手脚,试着把崴了的脚踝归位。
      闻笛:“……”
      这人有时候迟钝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单纯还是冷淡呢,都不太合适。

      断崖边露结为霜,方才落地时他的脸颊被树枝刮伤了,这时全身放松才察觉到痛。柳十七抹掉伤口渗出的一串血珠,适应了山风后转向闻笛。他拢了拢单薄的外衫,道:“方才你被星如雨打中,毒发怎么办?”
      “我带着解药。”闻笛目光柔和不少,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一个小纸包,展开后露出少许米白的粉末。
      柳十七认得星如雨的解药,放心地看他服药后坐到一边运功。

      山壁凸出的断石位置并不大,两个人挤在上头后只余下约莫半尺方圆的空间。
      闻笛毫不畏惧寒风似的,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又解开中衣,背对柳十七,把一个小瓶塞进他手中:“替我抹药。”
      小瓶中是上好的金创药膏,星如雨尖锐带毒,其中毒素可用解药驱除,但外伤却无法。此地严寒,如若不快些上药,伤口贴着衣物迟迟不能好转,恐怕还有恶化风险。

      闻笛的后背常年不见日光,比其他地方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此时上头几点猩红,嵌着银光,伤口深达寸许,汩汩流血。柳十七不敢怠慢,伸手贴上他后背,慢慢地用内力逼出那几枚暗器,封住穴位后抹药,下手又快又稳。
      从头到尾闻笛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声,柳十七抬头一看,疑惑道:“笛哥,你耳朵怎么这么红,我碰痛你了吗?”
      闻笛:“没事,我……兴许是那毒还未散干净。”

      柳十七不疑有他,“哦”了一声,替他把中衣穿好,又抓过旁边的外衫披在闻笛肩头。他缩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雁雪峰中本有一条瀑布,依柳十七那朦胧的记忆,似乎就是断崖附近,方才闻笛亦提到这一件事。具体方位他并不清楚,下意识地找向那处,思考着倘若顺着水流往下,能否找到另外的出路。
      他转了一圈,记起冬季是枯水期,难怪连水声都没听见……

      “哎?”柳十七忽地发现山壁的一处异常,拍了把闻笛的肩,“笛哥你看那儿!”
      闻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不仔细看决不能发现那里藏着个尺余见方、勉强可容一人进出的小山洞——
      闻笛喃喃道:“原先是被瀑布盖住了,怪不得我上次没印象……”

      他蓦地停下后仔细一想,站起身来:“左右在这等着又冷又窄,十七,有没有胆量和我去看看那山洞里藏着什么?”
      “再不济里头风要小些。”柳十七接口,唇角轻快地上扬,“你先去吧,我轻功比你好。”
      闻笛笑骂一句“胡闹”,并不推辞。他目测一番与那山洞的距离,洞口平整仿佛人工凿出,上头留了快凸出的岩石,显得非常刻意。

      目光微沉,闻笛提气轻身跃出,单足在树枝上一点,手臂撑了把山壁,即刻跃出数尺,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一呼一吸的工夫,他便左手吊在了那块岩石上,身体一扭,迅速钻去了那山洞里。
      半晌,柳十七听见里头传来闻笛的声音:“里面是干的,有点窄,你进来时小心。等等,好似……有光!你快来!”

      他讶异地张了张嘴,不敢再耽搁,也学闻笛方才的模样,身轻如燕地荡去了。柳十七还有点虚弱,差点没抓稳,好在他反应迅速,单脚踩进了岩洞入口,趁着下坠的力量把自己甩了过去,头撞在山洞内壁上,又是一阵七荤八素。
      柳十七抬手按着太阳穴想缓解耳鸣,闻笛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声音带笑:“轻功比我好,嗯?吹牛吧你。”

      懒得和闻笛计较,所幸有惊无险,柳十七调转了个头脚。此处太窄,他们若是几岁的孩子尚且能直起身走,如今个头高了,只好狼狈不堪地双膝跪地爬着往前,柳十七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径直跟在了闻笛后头。
      他越过闻笛的肩头看见了他所说的光,还在很远的地方,像一个明亮的幻觉,但却真切地能够触摸到。山洞里凹凸不平,免不了被横生的岩石撞到手脚,一路磕磕绊绊,闻笛并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在前方探路,好几次被割伤。

      他们好像走了很久,中途有长长的下坡,只能听见岩石滚动与呼吸的声音。
      光点越发明亮了,映着雪光似的,闻笛闭了下眼,回头对柳十七道:“快了。”他适应了昏暗,骤然被强光扑面,眼睛还有点疼。
      脚下踩的石头渐渐平整,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奇异的草木味——在这个季节的西秀山几乎不可能发生,闻笛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朝背后伸出一只手,柳十七没怎么犹豫就抓住,指尖传来的温热告知他都是真实,霎时宽慰了因未知带来的不安。
      闻笛踏出最后那步,被扑面而来的绿色迷了眼。

      “天啊……”紧跟在他身后的柳十七似是感慨,又更像不思议的自言自语,“这里难道是西秀山的腹地吗?好暖……”
      这不知谁人开凿的山洞里仿佛已经提前结束了漫长的寒冬,迎来初春气息。整个新绿盎然的区域仿佛在山腹中开辟的谷地,四面暖意融融,周边还有些干净的积雪,显示着此处常年无人踏足。

      西南角上一泓温泉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闻笛耸了耸鼻子,果然嗅到了藏在花香底下的一丝硫磺味——难怪这里这么暖,方寸空间,温泉天然而遗世独立,若非他们这次误打误撞摔下了山崖,恐怕再过个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四下安静,不时传来踩着草叶的窸窸窣窣,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遥远的鸟鸣。
      闻笛回过了神,喃喃道:“天无绝人之路……这可真是柳暗花明了。”

      他们花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就摸清了整个谷地的范围,一片平坦,顶上能从日月星辰的变化察觉出时间流逝,绿树与白雪同生,草地勉强还算齐整,只是长得太高。
      闻笛拔剑把当中过长的草丛修剪过,然后席地而坐,道:“我猜此地又在瀑布下面,刚才一通走,方位恐怕临近旁边的鹊峰。鹊峰不高却险,平日里没人会去那里找不痛快,这里一见便是有人刻意为之。奇怪,十二楼的藏书阁竟没有任何记载。”

      柳十七在温泉边蹲下身,手伸入泉水捣弄一番,道:“泉水似乎无害,我看咱们能窝在这儿好几天了,就是没吃的……”
      “谁说没有?”闻笛含笑道,指向一旁的树下,几只山兔正欢快地啃草皮,“还带着火石,庆幸当时他们没搜我的身。”
      柳十七:“……我该说什么,心想事成?”

      生活在谷地里的小动物没见过人,在它们眼中闻笛与柳十七好像只是个子大些的同类,山兔理也不理二人,直到被抓着耳朵提起来,都没有一丝反抗。
      闻笛:“见它这般不设防,我忽然有点不忍心了。”

      他捉着兔子摸了摸,把它重又放在地上,拍了一把后,那灰色的兔子几步跳远。闻笛扭头道:“饿了再说吧,前夜多亏莫瓷拿了吃的来。”
      柳十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反复在四处游荡,试图找到除了山壁洞穴之外的出口。

      除了被他们削平了的温泉边,其余地方仍旧是草木覆盖,又不是盛夏那种茂密,佳木秀而繁阴,有一种诡异的静谧。柳十七四处溜达一圈,自觉周围的树木和西秀山中如出一辙,但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出路。
      闻笛比他冷静,他捡了一堆没来得及腐化的枯枝,在中央生了堆火,把受潮的外衫脱下来烤,只穿着一身中衣,看上去无比单薄。
      “既来之则安之,你别四处晃了,脚伤好全了没?”闻笛提醒道。

      柳十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忽然……在想,不知师兄们能不能找到渡心丹妥善保管。当年酿出好大的误会,江湖中人只怕都以为那是救命良药。”
      闻笛:“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救人性命的,但活下来的人经过阴阳颠倒,多半也没什么好下场。练功最讲求天人调和,按理说,折花手作为十二楼掌门间的不传之秘不应该这样。宋敏儿不是去查了吗?一开始也并非如此。”

      柳十七托腮道:“这十二楼还真是藏污纳垢,我们小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闻笛开了个幽默的玩笑,“所谓名门正派都是旁人说的,他们能看见的自然全是表象。十二楼自前几代掌门起就渐渐变了味道,等到了左念这一代,才越发疯魔……”
      柳十七不语,心道:“名门正派?何谓‘正’,何谓‘邪’?既都是世人定下来的一黑一白,那么正道也就是一句空话。如此一来,做人只需随心所欲不就好了?”

      “十七?想什么呢?”闻笛喊了他一声,把外衫重又披到身上。
      柳十七敷衍道“没有”后,感慨:“我现在有些庆幸师父废掉了天地功法……以前觉得十二楼是世外桃源,这次一回来只觉得恐怖。”
      闻笛摸了把他的头,站起身来想找点枯枝添进火堆,斟酌着回话,突然被一棵树吸引了注意力——按理来说此间无人涉足,树木的长势必然差不多,惟独这一棵青松比旁边的都矮了一截,总不能平白无故地“营养不良”了吧?

      他走过去,细细观察那棵树,半晌后蹲下|身,开始挖起了树根边的土。
      “笛哥,做什么呢?”柳十七见闻笛反常的表现不由得问道。
      闻笛顿了顿,道:“我怀疑这里有东西。”左右现在无事,地面上没有不寻常,不见得地下没有藏蹊跷之物,这别有洞天的地方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秘密。
      谁人所建?为何物所建?是镇守风水,还是埋藏了重要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既然在西秀山,怎么好似十二楼一个人都不知道此间所在?

      泥土松软,只用手就能掘开,偶尔遇见石块,闻笛解下随身的短刀继续深挖。他做事专注,柳十七不多时也跟了过来,蹲在旁边帮忙。
      “哎?”指尖与什么坚硬物事碰到一起,闻笛情不自禁地蹙眉。

      他小心翼翼地在泥中摸索,拂开表层的土,不多时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竟露了出来。闻笛与柳十七对视一眼,动作加快许多,用短刀顺着模糊的轮廓刻出界限,他顺着边角往下一摸,眼睛微微睁大:“是个箱子!”
      柳十七:“拿出来看看?”
      闻笛心跳加快,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这里面装的东西不论如何一定与十二楼有关,说不定他们撞了大运,里面写了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呢。

      谁也没有多说话,注意力统统集中在不知谁人埋藏的箱子上。柳十七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水,他抬手擦了一把,弄了满脸的泥泞印子都浑然不觉,紧盯着那箱子,直到渐渐地显露出花纹,最终被闻笛刨了出来。
      箱子宽不过半尺,是个铁质的长方,上头有一把小锁,四面刻着精致的花纹,仔细一看仿佛是百花齐放的盛景,雕刻之人大约是个内行,用的模子也并非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像额外定做只此一个。

      闻笛掬温泉水把上面沾的湿土擦干净,对着那花纹啧啧称奇:“可真漂亮。”
      柳十七欣赏不来,催促他打开。闻笛溜门撬锁自有一套办法,他无奈地瞥了柳十七一眼,随手摘下了对方束发的朴素簪子,又意犹未尽地拽了一把他的发辫。

      簪子是木的,闻笛拿短刀削得更尖些,垂眸开始捣鼓那锁。锁的材质与箱子不同,看不出到底是哪种金属,放在地下这么久居然都没生锈。闻笛的手很稳,呼吸绵长平静,看得旁边的柳十七也跟着心平气和了。
      “咔哒”一声吼,闻笛轻轻吐出一口气:“开了。”

      甫一打开箱盖便能轻易闻到些许奇异的香味,竟和渡心丹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柳十七“诶”了声:“这……这是什么?”
      箱中放着一团白绢包裹的物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闻笛在内壁摸索一圈确认没有机关后,小心翼翼地挑开白绢,露出这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的真容。
      竟是一卷竹简。

      闻笛拿起来,那竹简入手冰凉,接触空气后迅速地被潮湿感染,泛起一层细密的水珠。他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将它展开来。
      鲜红的字仿佛以丹砂写就,在雪光与绿树的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

      待看清了最尽头的四个字时,闻笛和柳十七同时呼吸凝滞一拍,彻底地震惊了。
      ——《天地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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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第十九章雁雪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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