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二十章灯王2

　　程牛牛高兴，他们没有被嫌弃，可程诺听许思安说，想跟着瞧瞧灯笼会热闹的时候，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疼。

　　许思安看不见。

　　过去，小安最喜欢这种热闹了，每逢银安城有卖艺的表演杂耍，或者哪家戏班子唱戏，他都会早早的跑去占视野最好的地方，庙会赶集，他恨不能把整条街每家店铺都逛一遍。

　　银安城人，都知道小安是“活菩萨”的小舅子，戏台给他留地方，店铺里他看上什么，就白送他，从不收银子。小呆瓜照单全收，以为是他长得漂亮人人爱，从不知道许大哥半夜一件一件的还回去，有多头疼。

　　世上万千风景，小安再也欣赏不到。

　　灯火斑斓，热闹街市，烟火人家，小安再也看不到了。

　　小安那么好，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为何命运要如此对他？

　　程诺低下头，忍着眼泪，他不能再哭了，再哭，连牛牛也该笑话他。

　　许思安说这个话，是无心的。

　　他早就对自己的眼睛不报任何希望。当年秦王爷几乎劳动了整个大青最好的大夫给他会诊，也没能治好。起初，他不想大哥大嫂为他担心，故意装作不在意。之后，许家生了变故，他北上南州，生意事忙，没有时间在意。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自理一切，什么也不耽误，看不看得见，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区别。

　　偶尔，他也想看看清轩长大后的样子，最近，时常想看看若辰现在的样子。

　　他觉得小诺不高兴，似乎不怎么欢迎他跟着一起去。

　　小诺始终跟他保持距离。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若是介怀之前他的态度不好，可回程的山路上，他表现得多么温柔体贴，他不信小诺感受不到他知错就改的诚意。

　　“盲修罗”的名号程家村的人知道吗？小诺会不会觉得他变得不近人情，所以嫌弃他？看来他回去得多做点儿好事儿，改改自己的破名声，省的以后小诺更加嫌弃他。

　　算了，就当他厚着脸皮，死活非要跟去，小诺就算不乐意，也不好意赶他走吧。

　　小时候，不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他经常蹲坐在君家门槛上，赖着不走，非要若辰陪他出去玩，且每每都能成功。

　　从下午到入夜，程诺陪着许思安饮茶。

　　许思安给他讲了很多最近八年发生的家国大事儿，秦家皇族送了公主与西北羌族和亲，缓和了边境一触即发的战乱；凤阳城最显贵的薛家在夺嫡中失败，举家流放南岛，风光不再；东宫易主，皇上借机清楚太后余党，牢牢掌控军权，知天命之年，终于亲政。

　　可这些，似乎与寻常百姓没什么关系。

　　唯一有关系的，是去年举国大旱，颗粒无收，多个地方都饿死了人，好在今年雨水充足，是个丰年。

　　程牛牛听不懂，跑到客栈楼下，帮着宋掌柜与柳叶挑杆子挂灯笼。

　　用过晚膳，几人分了两架马车，从悦来客栈驶向灯笼会最繁华的大街。

　　柳叶与宋掌柜先行，许思安与程家父子在后。

　　夕阳西下，夜色深沉，大街小巷，往来的人只多不减，许家的马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行进，程牛牛趴在窗口，看街边家家户户挂着的灯笼，看的目不暇接，啧啧感叹。

　　他第一次见真么多灯笼，排在一起，照的整条街闪闪发亮。

　　“小爹，你看，你看，那个灯笼像兔子！”程牛牛很想跳下车，去摸一摸那个可爱的兔子灯笼，可路上人太挤，小爹不让他下车。

　　摊位上两个孩子，一人手里提着一个。

　　程诺跟着牛牛看，他也觉得兔子挺可爱的，忽然，两个孩子横穿马路，车夫紧急停车，程诺歪着身子，向后一倒，靠上许思安的肩。

　　“对……对不起……”程诺忙问许思安有没有被他撞疼。

　　马车停下来。

　　宋掌柜与柳叶不知在车里聊什么，聚精会神，没发现后面老板的马车停下了。两辆马车的距离越来越远，眼见前面马车，消失在拐角处。

　　程诺坐正，发现程牛牛不见了。

　　许思安问车夫，车夫说小孩刚刚自己跳下车。

　　程诺吓得四处找，程牛牛在那个卖兔子灯笼的摊位前站着不动。

　　程牛牛闪着渴盼的眼睛，显然很想要这个兔子灯笼。

　　程诺哪会有钱。

　　程诺拉着程牛牛到一边，哄着说，“小爹没有银子，但小爹也会扎灯笼，等回头，小爹给你扎一个。”

　　程牛牛有些失落，对于小孩儿来说，同样的东西，别人家的总好过自家的。但他一听过要银子，想原来这就是小爹说的物物交易，还是懂事的说，“嗯，小爹教我扎，我们一起扎许多兔子灯笼。”

　　程牛牛刚失去亲人，跟着他吃了一路的苦，从来没耍小孩子脾气哭闹，管他求什么东西，这是头一次。

　　程诺心有不舍，深吸了口气，回头与刚下车的许思安说，“小安，你……有没有带碎银子？”

　　他只是问问，其实他向许思安借钱，也挺不好意思的。

　　许思安出门一般不带现银，银票倒是会抽几张备用，但十文这么弱小的数量，貌似跟银票没啥关系。

　　即使知道要逛灯笼会，他也没想过需要随身带银子这回事。

　　“我有钱，”许思安好容易有机会能表现一下存在感，忙说，“牛牛想要，我买给他。”

　　“谢谢，”程诺浅笑道谢。

　　许思安问灯笼摊老板，“这灯笼，多少钱？”

　　灯笼摊老板本以为生意黄了，他扎的灯笼都是动物的，花花绿绿，很多小孩看见了都想要，大人却嫌贵不给，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谁知这位气质脱尘的公子没走，而是与他问价。

　　“十文钱。”

　　老板会做生意，一看许思安三人的穿着布料，上等丝绸，就知道非一般人家。

　　华明城灯笼会，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这三人眼生，大概就是。

　　生意场的门道很多，其中一条，就是坑外地人。

　　他开口要十文，本地人都是要八文的。

　　十文啊，刚刚他听着老板吆喝，八文一次呢，怎么转头成十文？

　　许思安默不作声，换做从前，谁敢坑盲修罗的钱，大概明天就会穷困潦倒，沿街行乞，说不好还会家破人亡。

　　可此时此刻，他觉得偶尔被坑一次，装糊涂，也不错。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放在摊案上。

　　老板被惊得眼花，这位小老爷是不是眼睛瞎啊，随便抽张银票就乱给，他这小本经营，就算一百个摊子加起来，也不够一千两银票找零的。

　　程诺也心思许思安拿错了，悄悄提醒，“你那张银票，是一千两的。”

　　许思安点点头，他知道，如果可能，他也不想拿出来吓人，但这是他现有的最小的一张了。

　　“我说了，牛牛喜欢，我买给他。”

　　程诺慌了，“牛牛他是随口说说，不是真想要，是不是，牛牛？”

　　程牛牛见小爹为难，非常违心的点了点头。

　　“小安，咱们去别处逛逛，”程诺与老板说抱歉，拿回银票，捉住许思安的胳膊往人群外拉。

　　一千两是个什么数字？当年他们君家生意做得最旺的时候，所有家产加起来，也就一千两而已。

　　一个灯笼一千两？跟扔了有什么区别？

　　“等等，”许思安不动，“我没想着给他，我是想把银票做抵押，等宋掌柜回来，再找碎银子换回来。”

　　他舍得，别说一千两，就是赔上他所有身家，能换喜欢的人与自己亲近一点，他也乐意为之。
　　但小诺舍不得，正常人应该都舍不得。

　　程牛牛见两人推来推去，想起小爹昨天嘱咐的话，带着委屈的哭腔，说，“我不要了，我不喜欢这个兔子的。”

　　说完，小短腿儿就跑回马车，跳着往上爬。

　　再懂事，到底也是个孩子。

　　程诺趁机把银票塞回给小安，“这里用不上，别再乱拿出来，小心让小偷盯上。”

　　“好，”许思安听话的收起银票，“回头让宋掌柜买一个，牛牛一路帮了我不少忙，算我谢他。”

　　程诺说不出什么反驳，许思安是谢牛牛，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没有拒绝他送礼物的道理。

　　三人上了马车，程牛牛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在看街边的风景了。

　　马车走过两个弯，人已经挤得行不通。

　　马夫道，“老爷，宋掌柜的马车停在街口，要不我们也……”

　　“行，”许思安也想下来走走。

　　他已经很久没逛街，小时候他挺喜欢，还给大哥闯了不少祸。

　　程诺扶着许思安下车，程牛牛坐着不动。

　　“牛牛……”

　　程牛牛不愿下车。

　　“听话，下车，”程诺上车把难过的小孩抱下来，“你非要来看灯笼会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没不高兴，”程牛牛倔强的咬唇，“我就是不想看了。”

　　小孩闹脾气。

　　许思安笑道，“因为刚刚你小爹没给你买灯笼？”

　　程牛牛摇头，他才不承认呢。

　　许思安伸手，照着小孩委屈声音的方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你小爹没有银子，他心气那么高的人，不愿意受人恩惠，却是为了你能高兴，放下骄傲，与我借钱。你却与你小爹使脾气？这样做对吗？”

　　程牛牛吸吸鼻子，半晌低声啜泣，“不对。”

　　程诺想哄，许思安抬手止住，继续与程牛牛说，“我的银票最小一千两，而你的灯笼才十文钱，比起买你喜欢的灯笼，用一千两银子买一个灯笼才，是吃大亏的事。你是想让你小爹，明着让我吃大亏，也要给你一个高兴？”

　　“不，不是……”小孩啜泣的更大声了。

　　“再说，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借给你钱买灯笼？”许思安说完，程牛牛哇的一声，抱着程诺哭起来。

　　程诺苦笑，许思安说的太过了吧，感情把责任都揽给他自己了。

　　“小爹，我错了，对不起，”程牛牛觉得，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还是小爹，他再也不惹小爹生气了。

　　“哭哭就行了，天下比你委屈的人多得是，就眼前这条街上的，随便拎出来个人，哪个不比你委屈？”许思安拽着程诺，“再哭，丑了，你小爹不要你了。”

　　“小爹才不会不要我！”程牛牛拉着程诺另一只胳膊，用另一只袖子擦干鼻涕眼泪，“我才没哭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